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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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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琵琶弦外

青山如黛柳如眉,穿过重重森林,就已看见山间村落,以及村落之中升起的袅袅炊烟。沈郎魂和柳眼在林海之中行走了七八日,在玉团儿引路和指点之下,安然无恙走出山林,并且柳眼身上的伤也好了四五分,不再奄奄一息。

踏出林海,沈郎魂望了望天色,只见是晨曦初起。柳眼伤势虽有起色,但行动不便,沈郎魂又将他一路拖行,此时浑身恶臭,山林中的蚊虫绕着他不住飞舞,观之十分可怖。淡淡看了柳眼一眼,沈郎魂将他提起,纵身掠出树林,在村口将他轻轻放下,露出一个极恶毒的微笑,翩然而去。

过不多时,有人从村里赶牛而出,走过不几步,哎呀一声“这是什么东西?”几头黄牛从柳眼身边走过,哞的一声叫唤,啪啦在柳眼身边拉下不少屎来。柳眼自地上缓缓坐了起来,曦日之下,只见他满面坑坑洼洼,全是血痂,尚未痊愈,猩红刺眼,一双眼睛睁开来却是光彩盎然,黑瞳熠熠生辉,赶牛人啊的一声惨叫,“你……你是什么东西?还……还活着吗?”柳眼不答,冷冷的目光看着赶牛人,赶牛人倒退几步,小心翼翼从他身边绕过,忽的奔回村去,连那几头黄牛都不顾了。

未过片刻,村里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为首的膀阔腰粗,一张大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山妖?这山妖在村里偷鸡偷鸭、偷女人的衣服,今天肯定是被谁捉住,打了一顿,才变成这种模样。大家谁被它偷过?”村里人齐声吆喝,随着领首那大汉一拳下来,七八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咬牙切齿,围住柳眼拳打脚踢,一时间只听“砰砰”之声不绝。原来此村穷困,每年出产的谷物粮食不多,但这几年来连年遭受窃贼之苦,往往一家储备一年的粮食,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让人好不痛恨;除了偷五谷,那窃贼还盗窃女子衣物,有时闯进稍微富庶的人家盗窃金银首饰,只要稍微值钱的东西它都偷。数年之前的夜里,有人和那窃贼照了一面,却是个长着奇形怪状面貌的山妖,自此村民不寒而栗,对偷盗之事也不大敢开口埋怨了。而今日赶牛人居然在村口一眼看见了这个“山妖”,岂非奇货可居?

柳眼人在拳脚之下,只觉砰砰重击之下五脏沸腾,气血翻涌,身上的伤口有些裂开,断腿剧痛无比,他一声不吭,闭目忍受,眼前忽而泛起一幕情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十二岁那年,在高楼林立的城市小巷里,第一次遇见十岁的唐俪辞,那时候……他正被人踩在地上,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围着他拳打脚踢。因为他无缘无故偷了人家的钱包,被人发现受到毒打。他至今仍然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被践踏在地上的小孩那兴奋和疯狂的表情,他并没有觉得痛……只是觉得好玩、很刺激、死也没关系……或许是那种笑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冲过去救他,结果和唐俪辞一起受了一顿拳打脚踢,被人吐了几口唾沫,在那之后,他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从出生到二十四岁,他一直是个滥好人,到现在他很想不通为什么那十几年从来没有觉得唐俪辞邪恶怪癖,只是好奇他那兴奋的笑、在意那种空洞的眼神,存有一份害怕他毁掉自己的关心,而后就能够陪伴他那么多年。他一直都像个管家,看他胡闹、为他收拾烂摊子、劝他回头、而后再看他胡闹……恶性的循环,一直到唐俪辞改过自新的那天。在那之后,他就再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精雕细琢完美无暇的赝品,这赝品的言行举止是那样出众那样令人倾倒,但没有露出狰狞和疯狂的笑、没有做出疯狂怪异的言行,并不代表赝品……就能变成真品。

那只能说明他成熟了,不再把那种空洞表现在外,他拒绝和任何人沟通,他独立独行,已经能做他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不必再依靠任何人。

唐俪辞……在那个时候离世界而去,一直到他要和大家同归于尽的那天,他才又感觉到他心中的空洞有多么深、增长到多么庞大。谁也不可能救他,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个邪恶的孩子,就算到了这举目无亲的荒凉时代,他仍然会害死朋友换取他如今满身的光彩,不论走到哪里,唐俪辞永远是天之骄子、永远令人折服永远不会错,名誉、权力、势力、钱、超过一切的巨大光环……那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谁也改变不了。

恨一个人,可以恨到什么地步?柳眼冷眼看着众人的拳脚,那就是遭受地狱之刑,而能丝毫不觉得痛苦,因为全部的心思都已用来恨——恨自己过去的愚蠢、恨唐俪辞的狠毒、恨这上苍的残忍、恨为什么唐俪辞造孽无关紧要,自己杀人就要受这样的惩罚?凭什么?凭唐俪辞比他更虚伪更狠毒更圆滑更有心机么?他真的很想在这些方面超过他,可惜他始终不是那块料,害死千万个死人算什么,如果能令他烦恼痛苦的话……

“喂!拿衣服的人是我,你们打他干什么?”有个苍老的女声传来,村民突然停手,退开了几步,柳眼抬手擦去嘴角的的血迹,看着那双褐色的绣花鞋,那双鞋子已经很旧了,绣花的痕迹却很新,显然鞋子本没有绣花,是被人后来绣上去的,可见鞋子的主人很爱美,但那是玉团儿的鞋子。

众村民只见一团灰影从树林里扑了出来,等到看清楚,眼前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外衫、腰系褐色长裙。人群中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他妈的那是我老婆的衣服!”顿时一片哗然,大家瞪着这突然出现的老太婆,心中不免揣测是不是这老太婆和地上的山妖联手盗走谷物和衣物,听她出口为山妖说情,两人肯定是一伙的!

“这人没从你们村里拿走任何东西,我拿过三套衣裳,我娘在的时候拿过你们村的野桃和野杏儿。”玉团儿拦在柳眼面前,“不是他做的,要打就打我好了。”她腰肢纤细,手指肌肤细腻柔滑,雪白如玉,两个村民抡着木棍本要上前就打,往她身上仔细一看,越看越是毛骨悚然,“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的妈呀!”其中一人将木棍一丢,“这是断头鬼!接着老人头颅的女鬼!大家快跑,白日见鬼了!”顿时村民发一声喊,四散开去,逃得无影无踪。

玉团儿把柳眼扶了起来,叹了口气,柳眼冷冷的问,“我挨打关你什么事?”玉团儿道,“本来偷东西的人就是我,他们打你当然是他们的不对。不过你这人真是个大坏蛋吗?人家误会你你为什么不解释?”听她语气,颇有埋怨之意。柳眼突然冷笑一声,“你不过想要能救命的那种药而已,如果我死了,你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他转过头去,虽然血肉模糊的脸上看不出脸色,却必定甚是鄙夷。玉团儿皱起眉头,“我早就忘了那什么药啦!一个人的脸被弄成这样是很可怜的,何况你还是个残废,就算你真是个小偷,他们也不该打你啊。”柳眼回过头来,眼神古怪的看着她,“原来你早已‘忘了’?那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回你树林里去。”玉团儿摇了摇头,“你走不动,那个人又把你丢下不理,一个人坐在这里不是很可怜吗?而且你这么脏这么臭,我给你洗个澡,带你回树林里好不好?”她越说越是高兴起来,“我带你回树林里,我们藏起来谁也看不到我们,脸长得再难看也不要紧了。”柳眼冷冷的道,“我是个杀人无数的大恶人,你不怕吗?”玉团儿凝视着他,“你又动不了,你要做坏事我会打你的。”言罢,伸手将柳眼提起,快步往树林深处奔去。提不了几步,柳眼比她高上太多,颇不方便,玉团儿索性将他抱起,几个起落,穿过重重树林,顿时到了一处池塘。

这是个泉眼所在,池塘深处突突冒着气泡,池水清澈见地,水底下都是褐色大石,光洁异常,只有在远离泉眼的地方才生有水草。玉团儿径直将柳眼提起,泡入水中,从岸边折了一把开白花的水草,撕破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擦洗起来。柳眼本待抗拒,终是哼了一声,闭目不理。过了片刻,玉团儿把柳眼身上污垢血迹洗去,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她的手慢慢缓了下来,怔怔看着柳眼光洁的肩和背,那苍白略带灰暗的肌肤,不带瑕疵的肩和背,不知何故就带有一种阴暗和沉郁的美感,这个人分明在眼前,却就是像沉在深渊之中、地狱之内……“你以前……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她低声问。

柳眼淡淡的道,“不是。”玉团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线,“你是因为我长得很丑,怕我伤心所以骗我吗?”她低低的问,“你以前一定长得很好看,可惜我看不到。”柳眼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冷的道,“我从前长得好看,你想怎么样?引诱我吗?”玉团儿睁大眼睛,“我只是觉得你以前长得很好看,现在变成这样很可……”她又要把“很可怜”三个字说出来,柳眼手腕用力,将她拉了过来,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她,“我很可怜,至少我还可以活很长时间,而你——就快要死了。”玉团儿目中的光彩顿时黯淡下来,长长叹了口气。柳眼甩开她的手,冷冰冰的道,“去帮我找件衣服来。”玉团儿站住不动,目中颇有怒色,显然对柳眼刚才那句大为不满,柳眼仰躺水中,虽然腿不能动,一挥臂往后飘去,却是颇显自由自在。过了一阵子,玉团儿道,“你真是个大恶人。”柳眼冷冷的道,“你要杀我吗?”玉团儿却道,“一个大恶人变成这么丑的脸,又变成残废,心里一定很难过,我不怪你了,你等着我给你找衣服去。”言罢微微一笑,她转身走了。柳眼在水中蓦然起身,看着这怪女孩的背影,心里突然恼怒之极,自水中拾起一块石头往岸上砸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竟然掷不到岸上。

过了一阵,柳眼浸泡在冷水中,却是渐渐觉得冷了,待要上岸,却衣不蔽体,要继续留在水中却是越来越觉寒冷。正在此时,一个人影在树林间晃动,柳眼屏息沉入水中,以他现在的模样不便见人,更无自保之力。沉入水中之后,他慢慢潜到一块大石背后,半个头浮出水面,静静的望着树林。

树林里先冒出个中年男子的头,头顶心有些秃,本来戴了个帽子,现在帽子也歪了半边。他低伏着穿过树丛,颇有些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柳眼眼睛微眯,这里距离村落有相当距离,这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再看片刻,那人突然直起身来,只见他背后背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一样东西,他将那东西轻轻放在地下,将包袱掷在一旁,开始脱衣服。柳眼眉头皱起,这人——

“哇——”的一声啼哭,被那中年男人放在地上的“东西”放声大哭,听那声音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中年男子急急脱去衣服,满脸淫笑,“宝贝儿别哭,叔叔立刻要陪你玩儿了……”言罢扑下身去,那女孩越发大哭,声音凄厉之极。

“哗啦”一声水响,就如水中泛起了什么东西,那中年男子咦了一声,回过身来,只见身后池塘涌起了一个诺大漩涡,就如有什么东西游得很近,却突然沉了下去。他呸了一声,仍是淫笑,“这里竟有大鱼,等咱们玩过以后,叔叔陪你抓鱼。”那女孩大叫,“我不要!我要回家!我——呜——”听那声息,是被人捂住了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事之前,也不查看一下环境,在荒山野岭、鬼魅横行之地办这种事,真是毫无情调。”有个冰冷低沉的声音缓缓的道,“世上罪恶千万种,最低等下贱的,就是你这种人。”那中年男子跳起身来,只见清澈见底的池水中一蓬黑发飘散如菊,有人缓缓自水底升起,那颗头露出水面只见坑坑洼洼猩红刺眼,似乎都没有鼻子嘴巴,顿时魂飞魄散,啊的一声惨叫,光着身体从树丛中窜了出去,他来得不快,去得倒是迅捷无比。

“妈妈……我要妈妈……”地上的女孩仍在哭,哭得气哽声咽,十分可怜。水里的柳眼沉默了一阵,冷冷的道,“有什么好哭的?衣服自己穿起来,赶快回家去。”地上的女孩被他吓得一愣,手忙脚乱穿起衣服,趴在地上看他,却不走。柳眼在水里看着那女孩,那女孩莫约八九岁,个子不高,脸蛋长得却很清秀,是个美人胚子,两人互看了一阵,他问,“你为什么不走?”那女孩却问,“你是妖怪吗?”柳眼眨了眨眼睛,漠然道,“是。”那女孩道,“我第一次看到妖怪,你和奶奶说的不一样。”柳眼不答,那女孩却自己接下去,“你比奶奶说的还要丑。”柳眼淡淡的道,“你还不赶快回家?待会又遇见了那个坏人,我也救不了你。”那女孩站了起来,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突地往柳眼身上掷去,只听啪的一声,那小石子正中柳眼的额头,她自家吓了一跳,随后咯咯直笑,很快往村庄方向奔去。

柳眼浸在水中,嘴边擒着淡淡一丝冷笑,这就是所谓世人、所谓苍生。他缓缓将自己浸入池塘之中,直没至顶,本来全身寒冷,此时更身寒、心寒。这世界本就没什么可救的,能将他们个个都害死,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世人无知、无情、自私、卑鄙、愚昧……

一只手伸入水中,突然将他湿淋淋的提了上来,玉团儿眉头微蹙,“你在干什么?”柳眼指尖在她手腕一拂而过,虽然并无内力,也令她手腕一麻,只得放手。柳眼仰躺水面,轻飘飘划出一人之遥,“衣服呢?”玉团儿指着地上的包袱,“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柳眼不理不睬,就当没有听见,仍问:“衣服呢?”玉团儿怒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柳眼双臂一挥,飘得更远,玉团儿脾气却好,自己气了一阵也就算了,从怀里取出一团黑色布匹,“过来过来,你的衣服。”柳眼手按石块撑起身来,他本以为会瞧见一件形状古怪的破布,不料玉团儿双手奉上的却是一件黑绸质地的披风,绸质虽有些黯淡,却依然整洁。看了那披风两眼,他自池塘一边飘了过来,双腿虽然不能动,他却能把自己挪到草地上,湿淋淋的肩头披上那件披风,未沾湿的地方随风飘动,裸露着胸口。玉团儿似乎并不觉得瞧着一个衣不蔽体的男子是件尴尬的事,“这是我爹的衣服。”

柳眼眉头一蹙,“那又怎么样?”玉团儿道,“那是我爹的衣服,你不要穿破啦!”柳眼双手拉住披风两端就待撕破,幸好他功力被废双手无力,撕之不破,玉团儿大吃一惊,一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好端端的衣服为什么要撕破?那是我爹的衣服,又不是你的。”柳眼冷冷的道,“我想撕便撕,你想打人就打人,你我各取所需,有何不可?”玉团儿打了他一个耳光,见他脸上又在流血,叹了口气,这人坏得不得了啦,但她总是不忍心将他扔下不管,返身在树林里拔了些草药给他涂在脸上,“你这人怎么这么坏?”柳眼淡淡的道,“我高兴对谁好就对谁好,高兴对谁坏就对谁坏,谁也管不着。”玉团儿耸了耸肩,“你娘……你娘一定没好好教你。”不料柳眼冷冷的道,“我没有娘。”玉团儿吃了一惊,“你娘也过世了吗?”柳眼淡淡的道,“听说生我的女人年轻时是红灯区非常有名的妓女,但我从来没去找过她,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玉团儿奇道:“红灯区?那是哪里?妓女就是青楼里面的女人吗?”柳眼上下看了她几眼,“红灯区就是到处是妓院的好地方。”玉团儿啊了一声,“那是很不好的地方啦,你真可怜,我还打了你。”言下歉然一笑,“真对不起。”柳眼哼了一声,“你就算再奉承我,我也未必会给你救命的药。”玉团儿怔了一怔,“我又把那药忘记啦!你想给我就给我,你不想给我我也没办法啊。”她将柳眼抱起,掠入林海深处。

好云山。

邵延屏苦苦等候了三日,好不容易等到那弟子回来,身后却没跟着人。“怎么了?神医呢?”邵延屏大发雷霆,“快说!你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水神医,他为什么没来?”那剑会弟子脸色惨白,“邵先生息怒,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那位公子说……那位公子说……”邵延屏怒道,“说什么?”那剑会弟子吞吞吐吐的道,“他……他说‘最近运气不好,要去静慧寺上香,就算把好云山整块地皮送给他他也不来。’”邵延屏怔了一怔,“他真是这么说的?”那人一张脸苦得都要滴出苦瓜汁来,“我哪敢欺骗邵先生,水公子说他先要去静慧寺上香,然后要去宵月苑和雪线子吃鱼头,好云山既远又麻烦且无聊更有送命的危险,他绝对不来、死也不来。”邵延屏喃喃的道,“既远又麻烦且无聊更有送命的危险……聪明人果然逃得远,唉,宵月苑的鱼头……”他出神向往了一阵,重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去重金给我请个又老又穷的药铺伙计过来,越快越好。”那剑会弟子奇道:“药铺伙计?”邵延屏白眼一翻,“我觉得药铺伙计比大夫可靠,快去。”

三日时间,阿谁的身体已有相当好转,照顾唐俪辞生活起居已不成问题。而唐俪辞的伤势痊愈得十分迅速,似乎总有些神秘的事在他身上发生,就如当初蛇毒、火伤、内伤都能在短短几日内迅速痊愈一样,三日来他的伤已经颇有好转,伤口也并未发炎,这对一剑穿胸这样的重伤而言,十分罕见。但为了配合查明剑会内奸之事,唐俪辞每日仍然躺在床上装作奄奄一息。余负人在房中自闭,三日来都未出门。邵延屏忙于应付那些前来接人的名门正派、世家元老,对江湖大局一时也无暇思考。而董狐笔、蒲馗圣、成缊袍、普珠上师和西方桃连日讨论江湖局势,颇有所得。

唐俪辞房中。

“啊——啊啊——呜——”凤凤爬在桌上,用他那只粉嫩的小手对着阿谁指指点点,阿谁轻轻抚摸他的头,“长了六颗牙,会爬了,再过几个月就会说话、会走了。”唐俪辞微笑,“你想不想带他走?”阿谁微微一震,“我……”她轻轻叹了口气,“想。”唐俪辞唇角微抿,“郝文侯已死、柳眼被风流店所弃,不知所踪,当时你将他托付给我的不得已都已不存在,找一个青山绿水、僻静无忧的地方,我给你买一处房产,几亩良田,带凤凤好好过日子去吧。”阿谁摇了摇头,“我只想回洛阳,回杏阳书房。”唐俪辞微微一笑,“那里是是非之地。”阿谁也微微一笑,“但那是我的家,虽然家里没有人在等我,却还是想回去。”唐俪辞闭上眼睛,过了一阵,他道,“我写给你修书一封,你和凤凤回到京城之后,先去一趟丞相府,然后再回杏阳书房。”阿谁眉头微蹙,奇道:“丞相府?”唐俪辞闭着的眼角微微上勾,有点像在笑,“去帮我办一件事。”阿谁凝视着他,“什么事?”唐俪辞睁开眼睛,浅笑旋然,“你定要问得如此彻底?”阿谁静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你不必为我如此,阿谁只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名女子,对唐公子只有亏欠,既无深厚交情、也无回报之力……”她明白唐俪辞的用意,他不放心她母子二人孤身留在洛阳,所以修书一封寄往丞相府,信中不知写了什么,但用意必定是请丞相府代为照顾,之所以没有启用国丈府之力,一则避嫌、二则是唐俪辞牵连风波太广,国丈府必遭连累,丞相府在风波之外,至少常人不敢轻动。他为她如此设想,实在让她有些承受不起。

“我确实有事要托你走一趟丞相府,不一定如你所想。”唐俪辞眼望屋梁,“你不必把我想得太好,有一件事我瞒了丞相府三年,就为或许哪一天用得上赵普之力。虽然此时形势和我原先所想差距太远,但你帮我走一趟,或许不但保得住你和凤凤的平安、也保得住唐国丈的周全……”他柔声道,“你去么?”阿谁道,“你总有办法说得人不得不去。”唐俪辞微笑,“那就好,你去把笔墨拿来,我现在就写。”阿谁讶然,“现在?我等你伤愈之后再走,你伤势未愈,我怎能放心回洛阳?”唐俪辞柔声道,“你要走就早点走,惹得我牵肠挂肚、哪一天心情不好,杀了你们母子放火烧成一把灰收在我身边……就可以陪我一生一世……”他从方才平淡布局之语变到现在偏激恶毒之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就似理所当然,完全不是玩笑。

阿谁听入耳中,却是异常的安静,过了好一阵子,她缓缓的道,“我……我心有所属,承担不起公子的厚爱。”唐俪辞柔声道,“我想杀了之后烧成一把灰的女子也不止你一人,你不必介意、更不必挂怀。”凤凤从桌上爬向唐俪辞那个方向,肥肥又粉嫩的手指对着唐俪辞不住指指点点,咿咿呜呜的不知说些什么。阿谁把他抱起,亲了亲他的面颊,轻轻拍了几下,本想说什么,终是没说。

在唐俪辞的心中,有许多隐秘。她不知道该不该出口询问,那些隐秘和他那些不能碰触的空洞纠结在一起,他的性格偏激又隐忍、好胜狠毒又宽容温柔,所以……也许表面上他没有崩溃,并不代表他承受得起那些隐秘。“拿纸笔来。”唐俪辞道。

能回杏阳书房,本该满心欢愉,阿谁起身把凤凤放在床上,去拿纸笔,心中却是一片紊乱,沉重之极。等她端过文房四宝,唐俪辞静了一会,“罢了,我不写了。”阿谁咬住下唇,心头烦乱,突道,“你……你用意太深,你让我……让我……如何是好?”唐俪辞见她实在不愿如此受人庇护,又受他重托不得不去,毫无欢颜,所以突然改变主意不再托她寄信。但他不托她送信,自然会假手他人,这结果都是一样,只不过或许做得不留痕迹、不让她察觉而已。这番苦心她明白,但无故连累他人保护自己已是不愿,何况唐俪辞如此曲折布置用心太苦,她实在是承担不起、受之有愧。

“你要回家、我就让你回家。”唐俪辞牙齿微露,似要咬唇,却只是在唇上一滑而过,留下浅浅的齿痕,“你不愿帮我送信、我就不让你送;你要带走凤凤、我就让你带走;你想要怎样便怎样。”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平淡,“你却问我你要如何是好?”阿谁眼眶突然发热,她从小豁达,不管遭受多少侮辱折磨几乎从未哭过,但此时眼眶酸楚,“你……你……究竟想要我怎样对你?我……我不可能……”唐俪辞幽幽的道,“我想要你从心里当我是神、相信我关心我、保证这辈子会为了我去死、在恰当的时候亲吻我、心甘情愿爬上我的床……”阿谁啊的一声,那文房四宝重重跌在地上,墨汁四溅,她脸色惨白,“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唐俪辞抬起头幽幽的看着她,眼瞳很黑,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却看见他眼眸深处在笑、一种隐藏得很深的疯狂的笑,“这就是男人的实话,一个男人欣赏一个女人,难道不是要她做这些事?那些强迫你的男人又难道不是逼你做这些事?难道你以为男女之间,真的可以阳春白雪琴棋诗画而没有半点*?”

“你——”阿谁低声道,“这些话……是真心的么?”唐俪辞道,“真心话。”阿谁深深的咬住嘴唇,“这些事我万万做不到,唐公子,明日这就告辞了,我一生一世记得公子的恩德,但求日后……不再有麻烦公子之处。”她拾起地上的文房四宝,端正放回桌上,抹去了地上墨汁的痕迹,抱起凤凤,默然出房。

唐俪辞望着屋梁,眼眸深处的笑意敛去,换之是一种茫然的疲惫,就如一个人走了千万里的路程,历尽千辛万苦,满面沧桑却仍然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不知何处才是他能够休憩的地方。过了好一阵子,他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取过纸笔,在信上写了两三句话,随即将信叠起,放在自己枕下。他再照原样躺好,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唐公子,唐公子。”过了一阵,窗外有人低声轻唤,唐俪辞不言不动,窗外那人反复叫唤了十几声,确定唐俪辞毫无反应,突地将一物掷进房中,随即离去。那东西入窗而来,并没有落地的声音,唐俪辞眼帘微睁,扫了它一眼,只见那是一只似蜂非蜂、似蝶非蝶的东西,翅膀不大,振翅不快,所以没有声息。这就是传说中的“蛊”么?或只是一种未知的毒物?他屏息不动,那东西在房里绕了几圈,轻轻落在被褥上,落足之轻,轻逾落叶。

那东西在他身上停了很久,没有什么动静,唐俪辞心平气和,静静躺着,就如身上没有那一只古怪的毒物。足足过了一柱香时间,那东西尾巴一动,尾尖在唐俪辞被上落下许多晶莹透明的卵,随即有许多小虫破卵而出。这许多透明小虫在身上乱爬的滋味已是难受,何况那还是一些不知来历的毒物,这种体验换了他人定是魂飞魄散,唐俪辞却仍是不动,看着那些小虫缓缓在被褥上扭曲蠕动。

“唐——”门外突地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紫衣人,却是邵延屏,一脚踏进房中,眼见那只怪虫,大吃一惊,“那是什么东西?”唐俪辞目光往外略略一飘,邵延屏心领神会,接着大叫一声,“唐公子!唐公子!来人啊!这是什么东西?”在他大嚷大叫之下,那只怪虫翩翩飞走,穿窗而去。邵延屏往自己脸上打了两拳,鼻子眼圈顿时红了,转身往外奔去,“唐公子你可千万死不得……”在他大叫之下,很快有人奔进房来,第一个冲进房来的是蒲馗圣,只见唐俪辞僵死在床,脸色青紫,身上许多小虫乱钻乱爬,突地有一只自床上跌下,嗒的一声地上便多了一团黏液。他大叫一声倒退五步,双臂拦住又将进房的成缊袍,“不可妄动,这是负子肠丝蛊,该蛊在人身产卵,其虫随即孵化,钻人血脉,中者立死、全身成为幼虫的肉食,幼虫吃尽血肉之后咬破人皮爬出,最是可怖不过!”成缊袍冷冷的道,“我只见许多幼虫,又不知他死了没有,让我进去一探脉搏。”蒲馗圣变色道,“那连你也会中毒,万万不可!”两人正在争执,邵延屏引着一位年纪老迈的大夫快步而来,“病人在此,这边快请。”那老大夫一见房里许多虫,脸色顿时就绿了,“这这这……”邵延屏不理他“这”又“那”什么,一把把他推了进去,“那是什么东西?”那老大夫迈入房中,伸手一搭唐俪辞脉门,“这人早已死了,你你你大老远的把老夫请来看一个死人,真是荒谬……这人四肢僵硬、脉搏全无、身上长了这许多蛆……”他急急自屋里退了出来,“这人老夫医不好,只怕天下也没有人能医好,节哀吧。”

邵延屏苦笑看着唐俪辞,“怎会如此?”蒲馗圣长长的叹了口气,“唐公子不知在何处中了负子肠丝蛊,那是苗疆第一奇毒,中者死得惨酷无比,唐公子才智纵横竟丧于如此毒物之下,实在是江湖之哀、苍生之大不幸。”邵延屏笑都快笑不出来了,“现在人也死了,那些虫怎么办?”蒲馗圣道,“只有将人身连虫一起焚毁,才不致有流毒之患。”邵延屏道,“这个、这个……让我再想想。”成缊袍皱起眉头,事情变化得太快,一时之间他竟不敢相信,唐俪辞真的死了?像他如此这般人物,就这么死了?目光往唐俪辞脸上看去,那脸色的的确确便是一个死人,胸腹间也没有丝毫起伏,但……他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邵延屏低声嘱咐大家不可将唐俪辞已死的消息传扬出去,大家照常行事,他今晚便派人搭造焚尸炉,明日午时便将唐俪辞的尸身焚毁。众人点头而去,邵延屏将唐俪辞房门关起,命两个弟子远远看守,千万不可进去。

此时是日落时分,未过多久,夜色降临,星月满天。

邵延屏去了成缊袍房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阿谁尚未得知唐俪辞“已死”,但她今夜也并无去看唐俪辞的意思,普珠上师和西方桃也尚未得知此事,知情的那位老伙计又已被邵延屏送下山去,今日善锋堂里一切如常,无人察觉有什么变故。

“扑扑”两声,看守唐俪辞房门的两人突地倒地,一条黑影倏然出现在门前,轻轻一推,房门应手而开。趁着清亮的月光,那黑影瞧见唐俪辞的尸体仍然在床上,那些透明小虫都已不见,而被褥上留下许多细细的空洞,显然虫已穿过被褥进入唐俪辞肉体之中,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仍有些不大放心,伸手去摸他的脉门。

触手所及,一片冰冷,唐俪辞果然已经死了。黑衣蒙面人低低哼了一声,抽身欲退,突地那只“已死”的手腕一翻,指风如刀,刹那黑衣人的脉门已落入死人的掌握!黑衣人大惊失色,扬掌往唐俪辞身上劈去,唐俪辞指上加劲,黑衣人这一掌击在他身上毫无力道,只如轻轻一拍。只见幽暗的光线之下,那死人仍旧闭着眼睛,突地勾起嘴角笑了一笑,这一笑,笑得黑衣人全身冷汗,“你——你没死——”

“你说呢?”唐俪辞睁开眼睛柔声道,他一睁开眼睛便坐了起来,右手扣住黑衣人的脉门,左手五指伸出,却是罩在黑衣人面上,“你说我是要把刚才那些小虫统统塞进你嘴里?还是要就这么五根手指从你脸上插进去、然后把你的眼睛、鼻子、嘴巴、牙齿、眉毛统统从你脸上拉出来?还是……”他那五指自黑衣人脸上缓缓下滑,五根柔腻细致的指尖自喉头滑自胸口,“还是——”他尚未说“还是”什么,那黑衣人已惨然道,“你想要如何?”

“我其实没有想要什么,”唐俪辞柔声道,“蒲馗圣蒲前辈,你可知我等你这一天、已是等了很久了?”那黑衣人尚未自揭面纱,突听他点破身份,更是惊骇,“你——”唐俪辞道,“我什么?我怎会知道是你是么?”他右手一拖,蒲馗圣扑通一声在他床前跪下,唐俪辞左手在他头顶轻拍,“风流店夜攻好云山那一夜,谁能在水井中下毒?第一、那夜他要人在善锋堂;第二、他要懂毒;第三、他要武功高强——因为那聪明绝顶的下毒人运用阴寒内力凝水成冰,将溶于水的毒物包裹在冰块之中,然后丢进井里——这就导致了冰溶� �现之时,井边无人的假象。但这人其实也并不怎么聪明,现在是盛夏,将毒药包裹于冰块之中,那夜善锋堂有几人能做到?那夜善锋堂又有几人是毒药的大行家?所以蒲前辈你便有诺大嫌疑。”蒲馗圣哑口无言,“你——”唐俪辞柔软的手掌在他颈后再度轻轻一拍,“我什么?呵……依我的脾气,只要有一点嫌疑,说杀便杀,该扭断脖子便扭断脖子……但毕竟现在我在做‘好人’哪……你战后收下风流店驱使的本该是你的毒蛇,蛇对你也太温顺,这点太易暴露——所以我猜你主子对你此举必定不是十分赞赏,所以你要另辟蹊径,在主子面前立功——所以你就派人施放毒虫意图杀我……”他轻笑了一声,“我若是你主子,早就一个耳光打得你满地找牙。唐俪辞若是这么容易就死,你主子为何要苦心孤诣潜入中原剑会,他何不如你一样扯起一块黑布蒙面,闯进我房里将我杀了?他潜伏得如此高超绝妙,偏偏有你这样的手下给他丢脸献丑,真是可怜至极。”听到此处,蒲馗圣反而冷笑一声,“胡说八道!我主子远在千里之外,我还当你真的料事如神,原来你也是乱猜。中原剑会中本有蒋文博和我两人服用那猩鬼九心丸,所以不得不听令风流店,此外哪有什么主子?可笑!”唐俪辞闻言在他后脑一拍,“呆子!”随即轻轻的对着蒲馗圣的后颈吹了口气,蒲馗圣只觉后颈柔柔一热,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听他道,“你不知情,说明你死不死、暴露不暴露,你的主子根本不在乎,他不会救你,因为他没有保你的理由。”

蒲馗圣浑身冷汗,唐俪辞对他笑得很愉快,右手放开了他的脉门,屈指托腮,“我不杀你——你主子还等你将我重伤快死的消息传出去,然后你被人发现,然后你才能死……”蒲馗圣脸色惨淡,“我……我……”唐俪辞柔声道,“就算邵延屏不揭穿你,你那聪明绝顶的主子也会揭穿你,这事就是一场游戏,而前辈你么……不过是个必死的棋,大家玩来玩去,谁都把你当成一条狗而已。”蒲馗圣突地在他床前“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救我、公子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是受那毒药所制,内心深处也万万不想这样……”唐俪辞食指点在自己鼻上,慢慢的道,“你……找了一种世上最恶毒的毒虫来要我的命,现在你却求我救你的命?”

蒲馗圣跪在地上,月光越发明亮,照得他影子分外的黑,呆了半晌之后,他大叫一声,转身冲了出去。

屋里月光满地,黑的地方仍是极黑,蒲馗圣奔出之后,突地有人冷冷的道,“原来言辞当真可以杀人,我从前还不信。”这说话的人自屋梁轻轻落下,丝毫无声,正是成缊袍。唐俪辞红唇微抿,“你来做什么?”成缊袍微微一顿,“我……”唐俪辞润泽的黑瞳往他那略略一飘,“想通了为什么我没有中毒?”成缊袍长长吸了口气,“不错,你运功在被褥之上,那毒虫难以侵入,并且烈阳之劲初生小虫经受不起,在被上停留稍久,就因过热而死。”唐俪辞微微一笑,“不止是过热而死,是焚化成灰。”成缊袍道,“好厉害的刚阳之力,你的伤如何了?”唐俪辞不答,过了一阵轻轻一笑,“我不管受了什么伤,只要不致命,就不会死。”成缊袍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转,“你天赋异禀,似乎百毒不侵。”唐俪辞道,“你遗憾你百毒俱侵么?”成缊袍微微一怔,“怎会?”唐俪辞目光流转,自他面上掠过,他觉得他言下别有含意,却是领会不出,正在诧异,却见唐俪辞微微一笑,“夜已深了,成大侠早些休息去吧,我也累了。”成缊袍本是暗中护卫而来,既然唐俪辞无事,他便点头持剑而去。

黑夜之中,唐俪辞缓缓躺回床上,哈……百毒不侵……这事曾经让他很伤心,只是此时此刻,却似乎真的有些庆幸,似乎快要忘了……他曾经怨恨自己是个怪物的日子。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突然清晰,许多暗潮在心中压抑不住,他坐了起来,房中墙上悬着一具琵琶,那是邵延屏专门为他准备的,用意自是针对柳眼的黑琵琶。此时他将琵琶抱入怀中,手指一动,叮咚数声,深沉鸣响如潮水涌起,漫向了整个善锋堂。

阿谁抱着凤凤在她自己房里,凤凤吮着手指,已快睡了,她叠好明日要带走的衣物,也已要就寝,突听一声弦响,如暗潮潜涌刹那漫过了她的心神。她蓦然回首,一时间思绪一片空白,只怔怔的望着弦响来的方向。

成缊袍尚未回房,本待在林中练剑,突听一声弦响,说不上是好听还是不好听,他缓步向前,凝神静听。

邵延屏仍在书房中烦恼那些无人来领的白衣女子该如何是好?也是听这一声弦响,他抬起头来,满心诧异,那夜风流店来袭的时候他千盼万盼没盼到唐俪辞的弦声,为什么今夜……

普珠和西方桃仍在下棋,闻声两人相视一眼,低下头来继续下棋,虽然好似什么都未变,但静心冥思淡泊从容的气氛已全然变了。

整个善锋堂就似突然静了下来,人人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静听着弦声。

“怎么……谁说我近来又变了那么多?诚实,其实简单得伤人越来越久。我么……城市里奉上神台的木偶,假得……不会实现任何祈求。你说,你卑微如花朵,在哪里开放、在哪里凋谢也不必对谁去说;你说,你虽然不结果,但也有希望、也有梦啊是不必烦恼的生活;我呢,我什么都没有说,人生太长、人生太短,谁又能为谁左右?”唐俪辞低声轻唱,唱得很轻、很轻,只听见那琵琶弦声声声寂寞,“我不是戏台上普渡众生的佛,我不是黄泉中迷人魂魄的魔,我坐拥繁华地,却不能够栖息,我日算千万计,却总也算不过天机……五指千谜万谜,天旋地转如何继续……”这一首歌,是很久很久之前,铜笛乐队发行的第一支单曲,而他们总共也就发行过这一首歌,叫做《心魔》。

阿谁静静的听,她并没有听见歌词,只是听着那叮咚凄恻的曲调,由寂寞逐渐变得慷慨激越,曲调自清晰骤然化为一片凌乱混响,像风在空吹、像有人对着墙壁无声的流泪、像一个疯子在大雨中手舞足蹈、像一个一个喝过的酒杯碎裂在地,和酒和泪满地凄迷……她急促的换了口气,心跳如鼓,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以手捂口,多年不曾见的眼泪夺眶而出,而她……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只是因为他弹了琵琶吗?

成缊袍人在树林中,虽然距离唐俪辞的房间很远,以他的耳力却是将唐俪辞低声轻唱的歌词听得清清楚楚,听过之后,似懂非懂,心中诧异这些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语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听在耳中并不感觉厌烦,踏出一步,他张开五指,低头去看那掌纹,多年的江湖岁月在心头掠过,五指千谜万谜,究竟曾经抓住过什么?而又放开了什么?

邵延屏自也是听到了那歌声,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拢嘴,他也曾是风流少年,歌舞不知瞧过多少,再有名的歌伎他都请过,再动听的歌喉他都听过,但唐俪辞低声唱来信手乱弹,琵琶声凄狂又紊乱,溃不成曲,却是动人心魄。听到痴处,邵延屏摇了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常年辛劳压在心上的尘埃,就如寻到了一扇窗户,忽而被风吹得四面散去,吐出那口气后,没有了笑容,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时候,有些人脱下了面具,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唐俪辞,他是戴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面具,还是其实从来都没有戴过?

普珠和西方桃仍在下棋,琵琶声响起之后,西方桃指间拈棋,拈了很久。普珠道,“为何不下?”西方桃道,“感慨万千,难道上师听曲之后毫无感想?”普珠平淡的道,“心不动、蝉不鸣,自然无所挂碍,听与不听,有何差别?”西方桃轻轻叹了口气,“我却没有上师定力,这曲子动人心魄,让人棋兴索然。”普珠道,“那就放下,明日再下。”西方桃放下手中持的那枚白子,点了点头,突地问,“我还从未问过,上师如此年轻,为何要出家?”普珠平静的道,“自幼出家,无所谓年幼、年迈。”西方桃道,“原来如此,上师既然自幼出家,却为何不守戒?”普珠号称“出家不落发,五戒全不守”,作为严谨的少林弟子,他实是一个异类。“戒,只要无心,无所谓守不守,守亦可、不守亦可。”普珠淡淡的道。西方桃明眸流转,微微一笑,“但世人猜测、流言蜚语,上师难道真不在意?”普珠道,“也无所谓,佛不在西天,只在修行之中,守戒是修行、不守戒也是修行。”西方桃嫣然一笑,“那成亲呢?上师既然不守戒,有否想过成亲?”普珠眼帘微阖,神态*,“成亲、不成亲,有念头既有挂碍,有挂碍便不能潜心修行。”西方桃微笑道,“也就是说,若上师有此念头,就会还俗?”普珠颔首,“不错。”西方桃叹道,“上师一日身在佛门,就是一日无此念了。”普珠合十,“阿弥陀佛。”

长夜寂寂,两位好友信口漫谈,虽无方才下棋之乐,却别有一番清净。

琵琶声停了,善锋堂显得分外寂静,唐俪辞的房里没有亮灯,另一间房里的灯却亮了起来,那是余负人的房间。他已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夜四日,邵延屏每日吩咐人送饭到他房中,但余负人闭目不理,已饿了几日。幸好他不吃饭,酒却是喝的,这三日喝了四五坛酒,他的酒量也不如何,整日里昏昏沉沉,就当自己已醉死了事。邵延屏无暇理他,其他人该说的都已说了,余负人仍是整日大醉,闭门不出。

但琵琶声后,他却点亮了油灯,从睡了一日的床上坐了起来,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在颤抖,点个油灯点了三次才着,看了一阵,他伸手去握放在桌上的青珞,一握之下,青珞咯咯作响,整只剑都在颤抖,“当”的一声,他将青珞扔了出去,名剑摔在地上滑出去老远,静静躺在桌下阴影最黑之处。余负人在桌边又呆呆坐了很久,望着桌上摆放整齐却早已冰冷的饭菜,突地伸手拾起筷子,据桌大吃起来。

边吃、边有热泪夺眶而出,他要去唐俪辞房里看一眼,而后重新振作,将余泣凤接回来,然后远离江湖,永远不再谈剑。

唐俪辞静静的躺在屋里,怀抱琵琶,手指犹扣在弦上,那床染过毒虫的被子被他掷在地上,人却是已经沉沉睡去,恣意兴扰了别人的休息,他纵情之后即便睡去,却是对谁也不理不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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