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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再赴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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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贼爱马,剑修自然爱剑。

因为数十年前宁退之留在墙上的那四百二十七幅剑法招式图画,再加上杨寿潼的盛情挽留,众人又在僻静骤雨庄上多住了一天时间,连其中剑道造诣最高的贺安澜,都不禁对那套分不清首尾的剑法啧啧称奇,见微知著,直言以自己如今对用剑之术的理解,都比不上当年的苏慕仙首徒。

可见惊才绝艳这四个字,百年江湖中,宁退之此人委实当之无愧。

在得到陈无双那句有教无类的答复后,阴山一脉的瘸腿术士立即承认的确有法子能暂时压制住彩衣体内的天一净水毒性,说来其中道理也不难理解,司天监陈家先祖能以十四州广袤疆域为立阵之基镇压天下气运流转,他也能以彩衣的经脉为基,在其体内布阵镇住毒性蔓延发作。

大同小异,说到底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

不过眼下骤雨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些匆匆离去的修士难免会把所见所闻传到江湖上,谨慎起见,辈分高出陈无双的邋遢老头跟贺安澜、马三爷商量着做主,准备等众人抵达西北杨柳城之后,再着手让姓穆的瘸腿术士施展本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短短一日之间,对墙上那套玄妙剑法感悟最深而受益匪浅的,竟然会是一众剑修中境界最低的许家小侯爷,许佑乾走马观花围着整座庄子转了一大圈,回来之后在正厅屋檐底下静静坐了一个时辰,随后就能一招不差地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

陈无双有些羡慕,更多的则是欣喜,这小兔崽子总算没有白费百花山庄花扶疏的苦心调教,身负驻仙山不传之秘紫霄神雷诀,又是第一个学了逢春公天香剑诀的外姓修士,种种机缘汇聚一身,虽不如气运加身的观星楼主,放眼江湖也足以自傲了。

或许康乐侯许家一门自大周倾颓的富贵绵长,就要落在他身上。

更让人惊讶不已的还在后面,许佑乾把那四百二十七式剑法使了一遍之后,居然持剑站在骤雨庄用以待客的正厅门前顿悟了,脸上还保持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没来得及收起,尤其是进入顿悟状态之前他还正在迈步朝陈无双走去,一只左脚抬起来没等放下。

就以这种看上去很是滑稽的姿势,顿悟了。

对那套剑法不太感兴趣的常半仙捧着酒葫芦阴阳怪气,嘿声道:“啧啧,也不知道楚州许家祖坟所在的地方,是不是有人放火烧山,这他娘得冒出多大青烟呐。”

一向运气极好的许悠自从踏进凉州境内,就没碰上一件让他觉得顺心的事情,讶然看了姓氏相同的小侯爷一阵子,一言不发返身就走,沿着许佑乾走过的路缓缓围着骤雨庄的屋舍绕圈子,嘴里不停念念有词,双手都并指成剑,比比划划。

常半仙指着远处几乎魔怔的许悠哈哈大笑,凑到陈无双身边揶揄道:“瞧,你那大舅子傻了。”

许悠是墨莉的同门师兄,历来彼此之间关系相处得极为融洽,说是亲如兄妹也不为过,所以邋遢老头说他是陈无双的大舅子,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要是放在以往,见着宁退之留下的剑法图画沈辞云必然不会怠慢,可现在即便是宁退之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青衫少年的心思也片刻离不开身侧彩衣,而这位同样是剑修的黄裙少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遍览四百二十七式剑法,只是站在一处墙壁下,看着上面笔锋连贯的图画久久默然。

尽管墙壁上没有半个字,她还是几乎一眼就从作画那人的用笔习惯上认出,这套剑法,是她爹爹亲手所画。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既对剑道理解得如此之深,又工于丹青之术。

黑铁山崖的一处常年亮着温暖橘黄色灯火的静室里,悬挂着绿袍阎罗君亲笔所画的亡妻肖像,那幅画彩衣不知道看了多少次,高兴的时候去看,哭泣的时候去看,一笔一画都熟记于心,跟骤雨庄墙上的这些如出一辙,都看不出到底哪里是爹爹落下的第一笔。

生平第一次陷入玄妙顿悟状态的小侯爷呆滞了许久,才在恍惚中回过神来,想来是单腿站了太久的缘故,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顾不得疼痛,嘿嘿傻笑半晌,“陈大哥,我三境了!”

陈无双讶然挑眉,随后就是跟身边的常半仙面面相觑。

一老一少,相顾无言,唯有自怜自艾的无声苦笑。

常继先虽说是十一品的卦师,但终其一生真气修为也无望踏足三境,而陈无双即便是司天监有史以来天赋最为傲人的观星楼主,迈出晋升三境这一步时,也在南疆十万大山边缘两度险些丧命,顿悟了三次也只是在自身剑意上取得成就。

眼前坐在地上揉着屁股嘿嘿傻笑的那小子,是十三四岁的三境剑修啊!

陈无双下意识把头转向南方,喃喃道:“常老头,我觉得你刚才猜得对,楚州岳阳城一定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在放火烧山···”

表情呆滞的常半仙愣愣点头,附和道:“要是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夫非打死他不可···”

许佑乾茫然站起身来,走到两人面前晃了晃手,好奇道:“打死谁?常前辈说句话,小爷如今已经是堂堂三境剑修,一定替您老出口恶气。”

坐在屋檐下的一老一少破天荒的异口同声,“滚你娘的!”

日暮西山时,慕容百胜跟祝存良表兄弟二人率先骑马离开骤雨庄,为随后即将趁夜前往西北边陲杨柳城的陈无双等人探路,杨寿潼不遗余力地将庄子上所有马匹都让出来,只等众人启程离开,就带着老门房杨伯去百里之外的鸡鸣县与其生父重修于好。

头前一驾马车,是四境八品的青衫少年充当车夫,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陈无双捧了坛铁榔头,也坐在车辕上,车厢里是墨莉、彩衣以及换去那身团龙蟒袍的小满,幽香扑鼻。

常半仙当仁不让,跟跃跃欲试要在凉州闯出个名堂来的许家小侯爷坐进第二驾马车;身形魁梧的单蓉则拎着脸色苍白半死不活的兔儿爷坐进最后一驾马车,其余贺安澜、马三爷等人各自骑马,愤愤不平的许悠却选了那头陈无双之前骑着绕过青槐关进凉州的毛驴,跟在后面嘟嘟囔囔。

这个年纪的女子凑到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尽管善解人意的小满是刚刚认识这位出身黑铁山崖的彩衣姑娘,可以她多年在流香江上的阅历,自然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宽慰于她,马车缓缓离开骤雨庄没有多远,车厢里就有了轻笑声。

隔着一层门帘,不只心事重重的沈辞云安心了不少,担心墨莉无法解开心结的陈无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故意回头打趣道:“小满啊,公子爷可有一阵子没听过小曲了,现在怀里有酒,不如唱个思无邪来听听?”

当着墨莉的面,陈无双当然不太敢要求小满唱下扬州那种香艳曲子,思无邪据说是一位满腹经纶的才子酒后微醺时纵情填词,京都城不少读书人都觉得意境深远且又不失风流韵味,因而对此很是推崇,可在陈无双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年轻观星楼主觉得,这首引经据典谈及男女之事的曲子,跟骂人不带脏字有同工之妙,自诩才情绝世的读书人嘛,不就是这种连拉屎都要命名为出恭的弯弯绕绕性子?

车厢里,小满轻啐一口,挑开窗帘往外看了几眼,柔声道:“公子,这般寂寥景象如何唱得缠绵悱恻的思无邪,要听苍凉悠远的凉州调子才应景。”

陈无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忽然就听见身后那第二驾马车上,常半仙竟然放开嗓子唱起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不知名调子,小满只侧耳听了片刻,就轻声道:“想不到常前辈会唱这种凉州调,极好。”

掀开门帘的邋遢老头早在数十年前曾混迹于此,这时候用凉州方言唱出来的调子,恐怕除了马三爷跟彩衣之外谁都听不懂,但其中的荒凉之意却在犬吠坡悠悠向远,让陈无双很是惊艳。

年轻观星楼主扯下红绸密封的酒坛封口,仰头迎着吹袭不休的深沉夜风灌了一口,“辞云,我···”

陈无双刚一开口就欲言又止。

他原本是想来凉州先找到沈辞云之后,再慢慢计议接下来的事情,可世事毕竟难料,现在青衫少年的心思全部挂在彩衣身上,而且要在近五十万大军之中斩杀主将谢逸尘谈何容易,已经可以预料到有伤亡是在所难免,他不愿意让好不容易有了救治彩衣希望的沈辞云以身犯险。

再者,骤雨庄上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江湖上很快就会有观星楼主的消息流传出去,再想着徐徐图谋是没有太多时间了,陈无双为今之计只有先回杨柳城试着能不能掩藏行迹,如果不能的话,就只有兵行险着一条路可走。

松开缰绳,接过酒坛的沈辞云当然明白他突然住口不提的原因,咽下两大口铁榔头,抹了抹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会帮你,虽死不怨。”

虽死不怨。

当年沈廷越在百花山庄门外,也是如是对强行踏进五境拼死一搏的花千川说。

陈无双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白马禅寺和尚们所说的因果循环,可对坐在车辕上的两个少年而言,命运似乎就是一个首尾相连的轮回。

能催昼夜交替斗转星移的时间从来无往不利。

可在命数注定面前就落了下乘,仿佛根本就无可奈何。

身后车厢里一片安静,陈无双在常半仙所唱的调子中幽幽叹息,空洞死寂的眼神好像有一种光芒迅速亮起,继而迅速熄灭,昙花一现,彗星一闪。

“兴许就算我杀了谢逸尘,漠北那些妖族也同样会蛮不讲理攻破北境城墙,可这事关司天监的传承还能否延续下去,我哪里敢有半点侥幸啊。成事在天,生死有命,我总得去试一试,巧了,这也是虽死不怨的事情···”

陈无双的声音很轻,明明只喝了一口酒却好像醉意阑珊的碎碎念叨,“从谷雨死在雍州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底下,我就很怕身边再有人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我师伯他就算真的命不久矣,我也希望他是寿终正寝在镇国公府的观星楼上羽化,而不是就这么把命留在苦寒北境。”

沈辞云轻声嗯着,将手里的酒坛递给他。

“我本来是想跟墨莉在城墙上成亲的,可我不敢···”

“还有我师父,那不靠谱的老头最喜欢热闹,流香江啊赌坊啊,越闹腾的地方他呆着越欢喜,可是司天监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去了十万大山外面守着,没有会唱曲的姑娘,也没有扔出去滴溜溜乱转的骰子,他怎么能待得住这么长时间···”

“好在百花山庄不是就剩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你见过我叔公的,他自困于凶兽环伺的南疆整整二十五年之久,现在好不容易出来,我实在不忍心让他老人家再跟着我蹚江湖里的浑水,还有我那位拜师南海段百草的姑姑,你说她要是跟着段前辈一起回来,得知百花山庄那场大火,该有多难过啊···”

陈无双捧起酒坛,一口气喝下半坛还意犹未尽,“我让钱兴留在云州,就是想给司天监玉龙卫留个日后还能死灰复燃的火种,可是如果司天监都没了,死灰能不能复燃也都是死灰了。常老头说世人皆苦,确实啊,想想苏昆仑,至少你我身边还都有亲近的人活着。”

“也就跟你能聊聊这些有的没的。说实话,辞云,我不怕死,死在谢逸尘麾下雄兵手里,反而会觉着很轻松,至少什么都不用再多想了,心里压着的事情多了,有时候就觉得比背着一座山还累。”

“我没想过用谢萧萧那狗日的兔儿爷去要挟谢逸尘,堂堂观星楼主,不能用这等下作手段行事,江湖上人言可畏,会笑话司天监这一千余年来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那天在杨柳城,四叔说要做顶天立地的汉子,这句话说得很是爷们儿,啧啧,掷地有声啊。所以啊,我得去井水城。”

沈辞云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目光遥遥落在荒原上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我会帮你,虽死不怨。”

陈无双慢慢在车辕上站起身来,收拾起心情,纵声长笑。

有兄弟如沈辞云,此生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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