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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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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决战前夜,名仕被人打了黑枪,猝死于太原府后,孤儿寡母的龚家,在生活上便乱了方寸。

龚家原本有四十亩地,一半坡地一半平地,既能种麦子又能种高粱,旱涝保收。但名仕一生没碰过农具,龚仁德当时尚年幼,刚过圆锁之年,且从小浸在私塾中,完全不通劳作之道,所以,龚家的土地一直都是租给本镇的佃农耕种,从不自己打理。既然不种地,家里也就不养车马,更不饲养猪羊鸡鸭。院里原本只雇了一个长工秦作主和一个女佣白氏,分别做些看家护院和炊事缝补的活计。名仕一离世,龚罗氏明显感觉指使不动这两个下人,一日三餐开始早一顿晚一顿地没了章法,院子里也时常有野狗野猫流窜。一日,龚罗氏竟撞见女佣白氏躲在农具房里和长工秦作主干起了*的勾当。

龚罗氏咬了咬牙,下狠心将二人全部打发回家。但念在老秦服侍龚家多年,给他多结了一年的工钱。

白氏为此耿耿于怀。

饭可以动手学着做,院子也可以自己清理,唯独这四十亩田地的管理,龚罗氏觉得自己是万万把握不了的。按照规矩,主家每年要根据收成,决定租户当年交租上浮或下降的额度,这个度拿捏不好会闹出大矛盾。秋收后收上来的粮食租子,除了留下自家一年的口粮,剩余的还要到县城大西街的张西面铺卖出去,这一套运作向来都是由名仕指点着秦作主来操作的,龚罗氏一个女人家根本无法独立操持。

于是,在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秋后,等收完当季最后一家佃户的租子,龚罗氏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决定——卖地,一分不留!

两年后,当土改划成分运动在枯荣镇上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看镇上那些地富人家的家主被五花大绑押上戏台,接受贫下中农的声讨和捶打时,龚仁德才意识到母亲当年做了一个多么英明的决定。仁德曾郑重地问他娘:

“娘,你为啥在那么多大事上都断得那么准?”

龚罗氏盘坐在炕上,掌着烟秆子,待吸完最后一口,把烟丝团轻轻地磕在鞋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自你大挨了那一枪后,娘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原本足不出户的妇人突然要独立地扛起持家的重担,而且是在动荡的年月,谈何容易?龚罗氏要明白的不仅是生活的事理,甚至还要包括时政和人生。

从满清到民国,从娘家父母的言传身教到丈夫名仕的家风祖训,龚罗氏在此前人生的三十多年里,唯一掌握的技能就是修身养性,她根本不曾预料到有一天她需要独立面对这个世界,而且是个她极其陌生的新社会。这个新世界的秩序和规则,于她而言完全不利,这让她有了一种被蒙住双眼后推上独木桥的恐惧。她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她该按一种怎样的法则去遵循。

农历庚寅年(1950年)腊八早上,龚罗氏早早起了床,确切地说,这一宿她就几乎没睡。昨晚安顿两个孩子睡下后,她就那样裹着棉被,在黑暗中搂着先夫的灵位在炕上坐了一晚上。她时而迷迷糊糊地进入梦里,时而又惊醒然后想想梦景和眼下的现实。就这样睡着又醒来、醒来又睡着地折腾了无数个来回。在梦里,名仕问她过得可好?名仕劝她,如若实在难受就随他去吧。她摇摇头说,怎能把仁德和仁行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扔在这个她不熟悉的世道?再苦再难她也要陪着孩子们长大,亲眼看到他们成了家立了门户。等她醒来,看着仁德和仁行在寒房冷炕上冻得缩成一团的样子,她便流下了热泪。

悲切了许久,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名仕又来了,名仕问她为何如此委屈孩子们和自己,何不把卖地的钱拿出一份来?那足以再盖处崭新的宅院。龚罗氏吓得连连摇手,示意名仕小点声。龚罗氏问名仕,如果再盖一处,上头再来征用,用什么说辞拒绝?名仕无有话答。龚罗氏悄声说,那卖地的钱是将来以防遇上不测,救急用的,现在平常日子万万动不得。名仕垂了泪,说:

“也罢也罢,只是身处乱世,妇道人家守节难呐。”

龚罗氏说:“不是乱世了,仗早打完了。”

名仕对着龚罗氏叹口气说:

“世事无常!你自己掂量吧,我只望你继续能活出以往的体面来。我们龚家两代的积蓄足以让你们娘仨丰衣足食。”

龚罗氏悄声说:

“正要问你,家财都藏在了哪里?”

名仕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伸手括在她的耳边,刚要耳语,却不防他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这一下把龚罗氏惊醒了,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搀扶,这一动却将怀抱中的先夫灵位掉在了炕下。龚罗氏吓得不轻,赶紧点了灯下地,捡起灵位郑重地捧回臂弯。恰这时,仁德在梦睡中迷迷糊糊地说梦话,叫了声“大呀”。这一声呼喊又让龚罗氏悲从中来,含着婆娑的泪眼,她抚着儿子的头端详了许久。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宿,她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前面有怎样的风雨,也要迎头面对。即便这风雨会将自己淋成落汤鸡,也决不能苦了这俩孩子。

看看窗外,天已蒙蒙放亮,龚罗氏索性离了炕,穿上棉衣算是正式起了床。她将先夫的灵位摆好,上了一炷香,然后开始生火暖灶给孩子们熬腊八粥。熬好了粥,看孩子们还睡得正香,她又开始烧水洗头泡脚缠足,待一切梳洗停当,她脱掉了身上那套不男不女的土灰色对襟棉袄,换上了一件当年作为名仕妇人常穿的藏蓝色广袖斜襟衫,对着铜镜照了照,觉得甚妥。望望屋外,日头已经高悬,于是,她叫醒了孩子们,安顿他们吃上早饭,自己毅然跨出家门朝武装部走去。

所谓武装部也就是当年的龚家祖宅其实离她家现在的住处只隔了不到二里地,但这一路龚罗氏感觉却是那么漫长,仿佛在经历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解放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甚至让她有一种经历前生后世的恍惚感,以至于让她不太敢确定自己脑海中的那一片繁华是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一种幻象。直到她走进武装部的院子,推开祖宅堂屋的门,听到那一声吱呀,感觉到厚重的木门转动传来的那种手感,她才一下被拉回现实中,是的,这就是她曾经的家,自己确实曾经生活在这片锦绣里。

门开了,背后是冬日红彤彤的初阳,清冽地将她照成了一个剪影。屋里的端坐在办公桌后的洪安通许是迎着阳光没看清龚罗氏背在阴影里的脸,他明显愣了一下神,就那样直勾勾地盯向开门处。

龚罗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屋里的人只是盯着她并不出声,于是她小声清了下嗓子,开口道:

“报告同志,我是龚家仁德他娘,我姓罗。”

听见来人说话,洪安通赶紧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很不清爽地挤出一个字:

“噢。”

这一声应答让洪安通自我感觉很失败。关于如何应对龚家来人的策略,他这几天在心头已盘算过好多遍:徜若是孤儿寡母地来哭诉,他就叫部里的女干事来劝解劝解聊聊家常,所谓动之以情;徜若是来一大帮龚家的族人,他就安排政委给他们开小会讲政策,所谓晓之以理;徜若是龚家胆敢聚众持棍弄棒地来闹事,他就准备鸣枪示警,实在不行就崩一个,这一招叫什么呢,就叫敬之以猴吧,这是他最擅长的。然而他就是不曾想到,现实竟是这样一个平淡的场面。

看到来人打过招呼后只是站在门口再不提话,洪安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搭腔,于是更没头没脑地直接问道:

“啥事?”

龚罗氏犹豫了片刻后,答道:

“也没啥事,腊八节了,想着来祖屋给先人烧炷香。”

洪安通看出这女人是想跟他玩迂回战术,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想一想,脚下的白货在前天夜里已经让儿子干净利落地运走;看一看,屋内悬挂的红五角星和*画像依然*而醒目;听一听,镇公所大喇叭里正在播放的全国土改捷报是那么铿锵有力,洪安通一下子又找到了主人翁的感觉,不再心虚。于是他挺直了腰,张大鼻孔吹出一口长气,迅速调整回了状态。洪安通拿出多年行军养成的与地方百姓打交道的作派,慢慢合上战报,然后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沉稳地走到龚罗氏身前,大大方方地伸出孔武有力的大手,说:

“既然来了,就坐下说话。先认识一下,我姓洪,是本镇的武装部长。”

龚罗氏被他这么一弄,有些慌乱。她低垂了脸,伸出柔弱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该不该握上去。

洪安通人高马大,比龚罗氏高出一头上下,面前的这个女人低下头后,整个白生生的后脖子便露在洪安通的眼前了。加上阳光的映衬,那一段如玉般的脖子恍然间让他觉得有些眩晕。看这些在旧社会高高在上的人物,现如今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眼前,而且是那么地低眉顺眼,他只需伸手便可抓住,洪安通有些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革命胜利咯!”

龚罗氏没听清,缩回了手抬头望向洪安通。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由得想起老秦媳妇对他的评价,也随即心生了同样的疑惑,这人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个伤残军人。他高大孔武,目光炯炯有神,身上似乎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场。龚罗氏一时有些语塞。

洪安通打破尴尬,主动说:

“我知道你,娘娘嘛。”

“我也知道洪部长。”女人低声回应道。

龚罗氏从其他人嘴里也打听过洪安通其人,知道这是个打了几十年仗的草莽军人,少年时就参加了抗联,打过日本人,后来加入了解放军,也打过国民党。前不久,刚刚到枯荣镇上任。虽然到地方上任时间不长,且又不是本地人,但他的威信却很高,说话很有分量,不止镇上,据说县里都敬他三分。他把前妻和儿子都留在了老家黑龙江,独身一人来枯荣镇任职,就住在武装部的西厢房里。

两个人还是那样面对面地站着,龚罗氏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她嗫嚅道:

“也没别的事。就是腊八了,我想着能不能……”

话音未落,洪安通就打断了她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说:

“你不是来烧香的。”

龚罗氏愣了一下,想辩解,但转念想想还是不要那么没意义地对答,既然遇着了真人那就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她缓缓地说道:

“顺便还想跟洪部长打听个事。”

洪安通仍然未等她说完,呵呵干笑了一声,主动接话说:

“挖浮财的谣传是吧?”

龚罗氏慌乱地摇了摇了头,又点了点头,一下子不知如何接话。

洪安通接着说:

“革命军人不说假话,咱们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说的那个事,不存在!”

龚罗氏愣在了原地,她没想到对方回绝得这么决绝。她原本以为点破真相后,对方定会很慌乱,那么她就有了进一步逼问的空间,没想到,碰上的竟然是一块冷冰冰的铜墙铁壁。

于是,伴着落寞的神色,她几近自言自语地接话道:

“噢,行吧。就是顺嘴问问。”

她是聪明人,听得出洪安通话里有话,“挖浮财”这三个字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对方的态度。她明白,对方即使承认在她家祖宅的地下挖出了金银财宝,那也属于要被人民群众瓜分的浮财,而戴上了浮财的帽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话题不知该如何往下继续,两个人都宁神屏息。窗外大喇叭里女广播员的语气听起来越发铿锵有力:

“干部进村,首先要将地主、富农扣押起来,不得自由出入与生产。群众们要勇于和坏分子做斗争,不斗则已,斗则扫地出门、净身出户。凡划定为地主和富农的,一切会议无权参加,一切问题无权发言,一切组织无权参加,一切权利无权享受。农民有随时对他们追查的权利,如发现他们家中有浮财、牲口、粮食、车辆的,即时没收……”

“洪部长,我能不能再问你个事?”说这话的时候,龚罗氏已然没了任何底气,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闻听此言,洪安通微微地笑了。他明白,他已然掌握了胜券。于是,他露出部队首长对红小鬼说话的神情,俯视着龚罗氏,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成分的事儿吧?”

女人点了点头。

洪安通扬手指了指窗外的喇叭,暧昧地说:

“你也听到了,正广播动员呢。这个事,我一句两句还真跟你说不清,你家的情况也很复杂。真想问,晚上到我屋里来唠吧。”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天上虽有红日,但寒风拂过,龚罗氏感觉脸上还是痛得像被沙尘打磨过。

她懵懵懂懂走出武装部的门,她当然听出了洪安通那再明显不过的弦外之音,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大手拍在肩头的那种震颤。虽说她是有备而来,同时也做好了最坏打算,可对方居高临下的那种轻薄举动和心理优势还是让龚罗氏屈辱地湿了眼眶。

她想强忍着,但细长的睫毛承受不住越聚越多的泪滴,一点点汇集成股,还是流了下来。两行泪流着流着在寒风中越变越凉,最后竟凝固在了脸上。不远处就是家门了,龚罗氏赶紧伸出手背想擦去泪水,可薄薄的冰柱牢固地粘在她的脸上,越使劲抹,越撕扯着细嫩的皮肉,让她有种要揭掉脸皮的感觉。感受着这种生疼,龚罗氏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此时,仁德正领着仁行站在家门外兴高采烈地凿冰。仁行举着瓷碗站在冰椽下面接,仁德拿凿子在冰椽上敲,冰碴噼里啪啦掉了一碗。

腊八节由寺院施粥舍冰,是华北流传许久的习俗。施粥意为兴农务本,祈求来年五谷丰登,舍冰意为广播福泽,保佑一年除病祛灾。解放后,天阳县境内的盘山寺没分到田地,主动来布施的富绅更是完全绝迹,因此,粥便供应不起了。于是近两年,寺里改了规矩,每年到了腊八,只派长牙和尚和一个沙弥抬一根又长又粗的裹着冰的乌木椽子沿街挨家行走,每到一户,这户人家便从木椽上敲一块冰下来,然后对和尚们道一声阿弥陀佛算作致谢,和尚也还一句阿弥陀佛算作加持。人们敲了冰后还要从自家舀上一瓢凉水再浇到木椽上,如此户户相传。

仁德看到母亲从远处走来,高兴地招着手,从弟弟手中夺过冰碗,高举着喊道:

“娘,快来,吃冰哇!”

龚罗氏走到跟前,慈爱地看着儿子,浅笑了一下说:

“娘心窝子疼,吃不得凉食。”

龚罗氏与这长牙和尚相识。原先龚家风光时是盘山寺的大施主,名仕常带着龚罗氏到寺里进香布施,和尚们也都念着龚家的好。这些年由于家境大不如前,所以龚罗氏从未再迈进过盘山寺的门槛。这时突然遇到风光时的旧识,龚罗氏有些不知所措。她低头接过儿子的冰碗,垂目对和尚们轻声道:

“阿弥陀佛!”

长牙和尚看到龚罗氏的面目也怔了一下,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位形容消瘦的妇人。虽然肩上扛着重物,但和尚依然腾出双手,虔诚地回道:

“施主自求多福!”

仁德听出和尚这一句加持与说给别人的不同,于是,嘴快地问道:

“大师傅怎不说阿弥陀佛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长牙和尚低吟道:

“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说完继续前行。

仁德听得晕头转向,嘟哝道:

“不说就不说,还说那么多。”

龚罗氏回味着和尚这句特别的偈语,抚了抚仁德的头,看他不知不觉已长得超过自己的肩膀头,不禁感喟时光催人老。然后,她若有所思地揽着仁德牵着仁行回到自家的院子里。

龚家现在居住的这处宅院,自是与当年的三进三出的祖宅不可同日而语。门楼破旧,占地偏小,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间南向的土坯红瓦房,和一间西向的茅房,看起来恓惶得很。如此不值一提的一处院子,却是龚罗氏用当年老佛爷封赏的那处祖宅换来的。前年间部队进驻镇上时,因为驻地办公急需,一个部队长官携同镇上的干部老钱在三天内造访了龚家五六趟,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找龚罗氏大谈革命的需要和接下来的形势,核心意思就是想借用龚家这处大宅院。彼时龚罗氏已然顿悟,知道茕茕孑立的她比不得评书《陈情表》里的李密,她没有那说动天子收回成命的资格和口舌,于是她虽心有百般不舍,却也只好做出一副顾大体识大局的模样,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对此,部队长官也诚恳地表示,对于她今下如此有觉悟的支持,组织上定会铭记在心,一是答应当下拨一套镇上公产的院子给娘仨暂时安身,二是表示等仁德再过几年成人后,在新政府可以帮忙谋一份差事。

如今仗打完了,部队走了,长官早已不知影踪,不巧的是当时陪同的镇上干部老钱在去年底也得了场重病去世了,龚罗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年事情做得太过草率,好歹也应有个字据才是。如今可倒好,到哪里去联系他们口中的“组织上”成了个大问题。

原本龚罗氏在心里早已放下借房这档事,在她看来,换了也就换了,哪怕人家是用一块铁疙瘩换她一个金元宝,既然当初话已出口,事情就反悔不得,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原则。况且听寺里的住持常讲,所谓舍得舍得,就是不舍不得。联想起她四姑奶奶偶然攀上的那门爱新觉罗皇亲,不也是只因为不舍那一身龙袍和一块玉玺,最后竟背了个卖国贼的名声沦为新政府的阶下囚么?所以龚罗氏一直觉得那处三进的祖宅就算是一个大舍吧,将来不定在哪一时哪一世就会有回报。钱财地位房产田产这些东西,统统都是身外之物。人活着还有最为紧要的东西,真的到了那一步,才会明白最宝贵还是身家性命。

近些日子,龚罗氏的心颇不宁静,反反复复思谋着两件事,一件是部队长官应承仁德的差事问题,另一件便是大喇叭里天天广播的成分问题,而这后一件,最为当紧。近些时期的广播,她一直听得十分留意。虽然从那些激昂的动员腔调中,只能听出当局对于全民划成分这件事的态度,还暂时整理不出个头绪,但在心里,她一直隐隐觉得,对于她们娘仨,这可能将是一场致命的风暴。封建时期的皇亲国戚、民国旧官僚的遗孀、曾经大宗田地的占有者、靠下人和长工侍候的剥削阶级,哪一条都是危险甚至致命的。她一定要找到“组织上”,她突然觉得迫切地要得到那个回报,等不得其他道的轮回。

可“组织上”在哪里呢?在天安门上还是在县政府里,她不太确定,而且那些地方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家也够不着。思来想去,她把目标定在了镇武装部。问题虽然很复杂,但她最终决定用最朴素的思维来找到答案。一来,她家祖宅里现在住的不是别人,是武装部,二来,要房的部队虽然走了,但同样武枪弄棒行使相似职责的还是武装部,所以,不找它们找谁?

当然,龚罗氏也明白,这种事,找归找,终究还是不能当面锣对面鼓地摊到桌面上去找人家理论,搞不好容易变了味,让人家以为她这是在邀革命的功甚至是在勒新政府的脖子,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她觉得最要紧的还是要依靠上一个在武装部里可以为她说话的人。自腊八节上午,她的肩头被洪安通拍了一巴掌后,她心下判定,这个可以为她说话的人,非洪安通莫属。

自见过了洪安通,腊八节那一整个白天,龚罗氏都过得心神不宁。其实腊八原本是她的生日,她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心里有事,她就拼命给自己找活干,想通过忙碌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可这一白天,她烧火忘了添柴,缝衣忘了穿针,过得浑浑噩噩。洪安通那一句“晚上到我屋里来唠吧”搅得她心慌意乱。她既害怕却又期待夜晚的到来,她想逃避又想快速看到结果。

在她柔弱而规矩的身体里,涌动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狂野力量。这股力量不断地在汇聚,最后竟然聚积成另一个龚罗氏。这另一个龚罗氏就罩在她的皮肉下面,这个女人张牙舞爪不知廉耻,有人递一个馍过来她接手就吃,不在乎别人的嘲笑,有人碰她儿子一下,她张口就骂,无视什么礼法和面子。这女人越来越疯狂,最后竟然要挣破她的皮肉跳将出来,更要反过来将她的本体罩住。龚罗氏被这女人搅得难受,在缝衣的空当,趁孩子们不注意,悄悄用针扎破手指,放她出来。看着殷红的血一点点溢出,最后凝结成一个桃花的形状。龚罗氏寻思,人这一辈子努力维持的体面,不过就是一层面皮,捅破了便也就解脱了吧?

晚上,安顿好孩子们睡下,龚罗氏最后一遍给自己打气。她告诫自己,绝不能退缩,那洪安通的宿舍即使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趟!为了生活,她已顾不得其他。末了,她又安慰自己,劝自己不要这么紧张,再往淡了看,这件事只不过是在一个人面前受些屈辱,总比将来某一天在众人面前戴上地主的高帽被批斗被游街还是相对要体面得多!

主意已定,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先夫的灵位,毅然跨出了房门。

屋外,风刮得正紧,一阵一阵打着旋,发出高低不同的啸声,有的像夜猫在叫春,有的像婴儿在啼哭,有时像女人在惨叫,有时又像无常在狞笑,龚罗氏感觉头皮越来越麻。风中不时有裹挟的枯枝荒草拍打在人身上,搅得人一惊一乍的,龚罗氏腿软得几乎不敢前行。恰这紧要关头,突然感觉右肩上有人重重地拍了一把,她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想回头却没有胆量。这时,后边有人说话道:

“天黑怕你不敢走夜道,我在这嘎达等你老半天了。”

龚罗氏听出那是洪安通的东北口音,竟荒唐地生出一种暖暖的感动和悬心归位的踏实感觉。洪安通把一件冰凉的军大衣披在她身上,伸出胳膊把她搂在腋下,然后几乎是裹挟着她一路紧走回武装部的宿舍。

宿舍里,炉火烧得正旺,一盆水已熬得只剩了底,呼呼地冒着热气,把整个屋子蒸腾得温暖如春。洪安通说:

“本想让你擦个热水澡的,出来太久,都熬干了。”

边说边拎起水壶要往盆中加水。龚罗氏慌乱地拒绝道:

“别别别,使不得。”

洪安通笑笑说:

“要是换别的女人就算了,你是娘娘,肯定讲究卫生。”

刚见面就直奔主题,龚罗氏心想部队干部的作风确实太过直接。不过这样的态度倒也减轻了两个人独处的尴尬,心头的那种慌乱和挣扎竟一下子消失了许多。龚罗氏努力地调整着状态,好让自己不再感觉像个主动上门卖春的贱女人。

洪安通招呼着她说:

“实在不好意思洗的话,就脱了鞋上炕坐吧,把脚搁被窝里暖一暖。”

龚罗氏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一个旧社会妇女的金莲哪好意思让新社会的干部看见,因此她只是象征性地往炕边上靠了靠。然后她主动说:

“洪部长,那我就跟你说说我家的情况吧。”

洪安通用炉钩子捅着炉火,头也不抬地说:

“急啥呀,被窝里慢慢唠。”

说话的神情,仿佛进被窝就像喝口水一样地顺其自然。龚罗氏搞不清对方说得这么随意,是完全出于对她的轻贱,还是部队上的人对这等事从来就是这样的直接。但话已至此,她也放弃了扭扭捏捏的打算。于是,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说:

“行吧。那你把灯熄了哇。”

洪安通从炉火边抬起头,笑着说:

“下回再闭灯,今儿是头一回,就想开着灯。我倒要看看,娘娘的下头是不是真就镶了金边儿。”

龚罗氏被他这话臊得满脸通红,她做出起身要走的架势,说道:

“那我就先回去了。”

洪安通没有坚持,他大步走到门边,伸手拉掉了灯绳。于是屋里就只剩红红的炉火在照耀着。

龚罗氏想起出嫁的那晚,洞房里也是映着红红的炉火,名仕轻轻掀起她的盖头,端详着她的脸,风趣地对她吟诵道:“今年今日此门中,人面炉火相映红。”她羞涩地微笑着,内心被紧张和幸福充盈得满满的。

这一幕发生的地方,正是这个房间,这是他们新婚的洞房。而如今可真真儿是那“人面不知何处去,炉火依旧笑春风”了。龚罗氏轻轻叹了口气,努力想把这些记忆甩开。她清楚地知道此行的目的,容不得她沉醉于那风花雪月。眼前的这位,是个腰里别着枪、手里握着权的粗鲁男人,她知道自己当下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取悦于他。见那男人只管盯着她看,并不说话,于是,她抬腿上了炕,钻进被窝后,默默地褪去了衣服。

她仰躺着,看到炉火在墙面上投射出洪安通巨大的身影,由虚变实,由大变小,越来越近。在听到一阵脱衣声后,她紧张地闭上了眼,她知道该来的跑不掉。她先是听到那人上了炕,接着又听到一阵叮叮铛铛的响动。她有些惊恐又有些好奇,刚想睁开眼看看,可容不得她睁眼,被子就被呼的一下掀开,一个雄浑又散着热力的身体压了上来,和着一股骡马身上的那种汗味伴骚味的雄性气息,瞬间将她包围。突然,龚罗氏感觉下身接触到一堆冰凉的东西,她下意识地躲了躲。洪安通用粗壮的大手,一把抓在她的胸前,说:

“别躲,伤不着你。子弹都下了,不会走了火。”

龚罗氏没听懂他的意思,愣了一下,本能地往下看了一眼。在炉火的照耀下,她惊恐地看见,洪安通的胯下竟然用皮带绑着一把*和两个*,影影绰绰中,看起来像一套硕大的本钱。龚罗氏吓得赶紧坐起身。

洪安通黑着脸说:

“那么大惊小怪地干什么?真家伙丢在战场上了。”

龚罗氏错愕得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洪安通骑在她身上,也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头从腰间解下了挂着手枪和*的皮带。他长叹一声说:

“不甘心啊,妈的。来,你躺下,用枪秆子也不比真家伙差。保证弄爽你。”

龚罗氏战战兢兢地躺下,不知道接下来这个男人要如何进行。洪安通粗壮的大手,蓦地又抓在她的胸前,左右开工地揉了起来,带着青胡茬子的嘴开始在她的脖子上痒痒地拱舔。舔了好一阵,洪安通的嘴开始沿着她的身子,往胯下滑。

龚罗氏心下一紧,赶紧用颤巍巍的声音说:

“那个洪……洪部长,你能不能先听我说说我家的情况。”

洪安通用淹没在胯下的声音含混地回答:

“完事儿再说。”

龚罗氏认为完了事再说和先说正事再干那事,有着本质的差别。后者是她为了办事而不得不苟且,而前者则像是守不住妇道专程去偷汉子的可耻行为。所以她坚持要在丢了面皮之前先把正事谈谈。

洪安通并不理会她的这些细腻的心思。他拿起手边的*,用手在枪秆子擦了几下,说:

“放松!来了啊!”

龚罗氏感觉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进入她的身体,顿时紧张得浑身紧绷。

洪安通在下面说:

“放松!”

可她怎么可能放得松,身体紧张得甚至颤抖起来。

洪安通顿了顿,说:

“那你有啥就说吧,说着话就没这么紧张了。”

龚罗氏只好气喘吁吁地诉说道:

“我家原本有四十亩地,可早在三年多以前,我就都给卖……都卖了。现在,按你们……不,按咱们的政……政策,应……应该算无地户了吧……嗯嗯嗯……麻烦你……轻点……家里原先的两个下人,我也早就……给辞辞辞了……这应该也不算存在剥削了……了……了……吧?”

洪安通插话:

“你分开点,嘴上说话,腿上较啥劲。”

龚罗氏腿上配合着,嘴上依然没停:

“再说这处祖……麻烦你……轻点轻点……我这处祖宅,你应该也知道,是解放前部队上急用,跟我……我………换……换的。”

洪安通又催促道:

“再分得开一点。”

龚罗氏有些不悦,于是停止了配合,问道:

“你倒是给掂量掂量,像我这样的情况,能定个啥成分?”

洪安通说:

“你专心点,少说两句。情况我已知道,光听你说了,我咋琢磨?”

一听对方原来是在琢磨正事,龚罗氏便赶紧闭了嘴。

红红的炉火将洪安通的身子投射在天花板上,像一个正在磨刀的老汉。龚罗氏盯着那影子,脸上烫得像着了火。过了许久,龚罗氏见他还在胯下忙活,忍不住开口又问:

“想好没有,依我……现……现……现在的情……情……况能定个啥?”

洪安通随口答道:

“我估摸着是地主。”

龚罗氏不高兴了,把腿往回夹了夹,说:

“地主还用你洪部长帮着掂量?”

洪安通抬手擦了一把汗说:

“你别乱动,我再考虑考虑。”

于是,影子又晃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影子又从天花板移到了墙上,变成一个坐着、一个撅起屁股趴着的造型,两个人影的中间,有一把盒子枪的影子在来回地动。如此又过了许久,龚罗氏感觉身体里有一处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又斗胆问道:

“想……想……想得咋样了,这回能定……定……定个啥?”

洪安通在后面喘着气说:

“富……富……富农吧,争取富农。”

龚罗氏对这个结果仍然不太满意,可她感觉洪安通在她身后,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似乎完全没了听她说话的心思,他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于是,她只好回头对着洪安通说:

“富农……不太好哇?麻烦你再给好好想想。”

洪安通不作声,呼吸越来越急促,手上抽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竟然发出如野兽嘶吼般的一声长嚎。嚎过之后,洪安通从后面抱着龚罗氏的腰,两人一起扑倒在炕上。

龚罗氏不明白像洪安通这种身体情况,他最终能从这事上获得什么,但看他也像正常男人一样,露出了溃退后的那种心灰意冷, 便知道今天再说其他已然无济无事,于是只好默默地自己穿好衣裳下了炕。

洪安通光着身子趴在被窝里,有滋有味地点上了一支香烟,似乎没有下地送她的意思。龚罗氏只好讪讪地说:

“走了啊。”

洪安通轻掸着烟灰说:

“我再好好给想想,明天晚上你还来吧。”

摸黑回到了家,看仁德还在熟睡,被子在两腿间被卷成了一条,仁行已经完全滚到了被子外面。龚罗氏担心孩子们着凉,想伸手给孩子们盖好被子,可刚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她感觉此时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方,于是从瓮里舀了几瓢凉水,摸着黑脱掉衣裳,叉开腿蹲在盆子上方,开始彻底地擦洗全身。冰凉刺骨的毛巾刚粘上肌肤,就把人刺激得浑身打颤下牙巴子发抖。恰这当口,屋外强劲的北风又挤过窗缝钻进屋里不停地回旋,居然搅动着供桌上名仕的灵位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龚罗氏不由得害怕起来,并且心里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仁德三岁时那年腊八夜,天气也是这样冷得出奇,一家人庆祝完她的生日后,刚躺进被窝,突然外面由远及近挨家传来咚咚咚咚猛烈的砸门声。只听有人扯着嗓子在街面上呼喊:

“日本人要来镇上了,快跑哇!”

霎时间,整个枯荣镇乱成一锅粥。人狗牛羊鸡但凡能走动的活物都四散躲藏,龚罗氏一家随着大拨人潮躲到了镇南那条上面布满乱坟岗子的倒屎沟里。半夜,穿沟的山风把皮实的男人吹得都能哭出来,但是谁也不敢哼一声。大家都明白,要是哭声把日本鬼子招引来,会害了全沟人的性命。在那一夜,声音与他们的性命紧密相关。旁边的乡邻们担心仁德不懂事发出哭喊声,都劝龚罗氏给孩子的嘴里塞上一团布,龚罗氏无奈只好照做。可怜仁德的小嘴被布团子塞得撑成了一个O型,舌头蜷在嘴里回转不开,口水只能一个劲地往布团里渗,最后竟然冻成了一个冰疙瘩。白氏娘家的那头瘦牛嘴里也被顶了根木棍,结果由于临时找的木棍两头毛刺太锋利,不一会儿就把牛扎得满嘴是血。瘦牛实在痛得受不了,猛一下子用舌头将木棍顶出去,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全沟的人被这声牛嚎惊吓得几乎破了胆,嚎叫过后是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便是巨大的骚动。人们已经顾不上互相商量,各家只管拖大带小地四散奔逃。

没过多久,乱坟岗子上便响起了零乱的枪声和狗吠。

白氏她娘因为舍不下她家那头惹祸的瘦牛,非要拉着牛一起走,牛却犯了脾气,死活不挪窝,结果连人带牛被随后赶到的日本鬼子用乱枪打中。白氏娘知道已然跑不掉,于是,死命捶打着已经倒在地上的牛的肚子,用绝望的声音对牛喊道:

“跑啊!”

女人凄惨的叫声,响彻了枯荣镇的夜空。伴随着牛疼痛的哞哞嚎叫和砰砰几声枪响,躲在不远处崖洞里的龚罗氏感觉胯下有一股热流顺腿而下。

从那时起,龚罗氏对声音便有了一种神经质的敏感。

过去的十年,龚罗氏感觉枯荣镇简直变成了一个耍猴戏的场子,一直嘈杂得很。日本兵走了,八路军来;八路军走了,还乡团来;还乡团走了,国民党来;国民党走了,解放军又来。这十年间,哪一拨人在枯荣镇的来去都伴随着不寻常的声音。如今,终于解放了,一切争夺都已尘埃落定,而龚罗氏却落下了一个毛病,一听到异常的响动就尿失禁。有时候,龚罗氏真恨不得找根筷子捅破自己的耳膜,这样便落得个清静。

就在今晚她脱光了衣服正在洗涮耻辱的关头,偏偏又有一阵风声之外的不同寻常的声响在她的耳边响起。

这声音龚罗氏听得很真切,是很沉闷的咚咚两声,依照经验判断绝对是有人跳进院子的落地声!龚罗氏吓得又一次尿失禁了,整个人定在地上,两腿还叉在水盆上,湿答答的毛巾刚拧了一半,屋里静得只剩下尿水和毛巾水交替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水盆里的声音。龚罗氏不敢动,可屋外的人却在动。就着初八的月色,她看到有两个黑影映在了窗户纸上。她回过了神,衣服也顾不上穿,赶紧摇醒了熟睡的仁德。仁德睁开眼本来还发着睡愣子,但是看到母亲惊恐的眼神,一下子清醒了。张口正要问,龚罗氏一把捂住他的嘴,悄声说:

“院里有俩鬼!”

仁德腾地跳下了地,信手抓起父亲的灵位拿在手上,把母亲挡在身后。龚罗氏麻利地套上棉裤和棉衣,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往风门前摸去。娘儿俩正想透过门缝看个究竟,门却被吱呀一声轻轻地推开了。

月色下,一高一矮两个黑影站在门口。

两个黑影都戴着护耳的棉帽子,脸上裹着围巾,看不清面目。黑影也没料到屋里的情形,看见龚罗氏和仁德正严阵以待地瞅着他俩,黑影也愣了一下。两个黑影对视了一眼,高个的黑影指着龚罗氏瓮声瓮气地说:

“钱!”

龚罗氏一听,才明白这是遇上土匪了。于是战战兢兢地说:

“我们孤儿寡母哪来的钱?”

高个子挥了一下手中的棍子,指着龚罗氏说:

“卖地的钱!”

一听这句,龚罗氏更明白了,对她家的情况能这么了解,不是过路土匪,这是知根知底的人呀!于是,心稍微踏实下来一些,开始跟两人周旋道:

“当年卖地挣的是金元券么。钱变毛了,早就东吃西喝地花光了。”

两个黑影又交换了一下眼神,依然是高个的发话,他哑着嗓子说:

“少扯犊子,旧币两千万,快拿拿拿出来!少一分他妈打打打打断他的腿!”

高个子边说边用棍子杵了杵仁德。仁德年少气盛,被人一杵热血上涌,冲上去挥舞着手中的物件就砸向高个子。高个子抬棍将那块小小的灵牌挡飞,然后一把拧住了仁德的衣领,再一转手腕,把仁德摔倒在了地上,矮个子紧跟上前把仁德的胳膊反拧在身后,右手卡住仁德的后脖子摁在地上。

高个子对龚罗氏厉声呵斥道:

“快点!要钱还——还还是要孩子的命?”

龚罗氏一看此等情形,吓得赶紧一边大喊着放开孩子,一边后退到玉米瓮那厢开始翻找。

半个月前,她刚把卖地挣来的两千万旧版的万寿山券,到信用合作联社兑换成了刚发行的新币两千元,一张都没舍得花,全部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娘家陪嫁的梳头匣子里,并且埋进了玉米瓮中。现在可好,耗子吃肉,给猫攒膘了,钱还没捂热,竟要亲手翻出来呈给打劫的。

龚罗氏哆哆嗦嗦地刚把匣子刨出来,高个子上前一把抢在手中,看也顾不上仔细看,回头对矮个子喊了声:“撤!”矮个子闻言把仁德松开,转身正要走,仁德猛地从地跳起来,抓住了矮个子的胳膊,狠狠地咬下一口。矮个子痛得差点喊出声,抬腿踹向了仁德的心窝子,将仁德踹倒在地,然后两个黑影仓皇夺门而去。龚罗氏急了眼,信手端起地上的那盆擦澡水,朝着黑影泼过去。整盆水正好浇在了落后的那个矮个子黑影身上,但两个黑影还是风也似的逃掉了。龚罗氏追到院子里,放声大喊:

“抢劫啦!来人呐!”

尖厉的叫声惊醒了熟睡的街坊四邻,刚刚习惯了睡安稳觉的人们迅速找回了战乱年月生存的警觉。听到这声呼叫,大多村民们立刻想到的是,一定又有什么还乡团杀回了枯荣镇,要反攻倒算破坏新中国的安定团结,这是他们决不答应的。于是,各家的男人都手握刀镰斧杖,第一时间奋勇地冲出屋子站在院子中央,做好了保卫胜利果实的准备。男人们磨拳擦掌舞动着各自的物件,侧耳寻找着声音的方向,脑子里判断着暴乱的规模。

辨清声音的来源后,不一会儿工夫,一拨拨的乡邻便站满了龚家的院子。龚罗氏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向乡亲们复述失窃的情节。讲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男人们战斗的热情开始消减,有的已经打起了哈欠。可怜龚罗氏却越讲越悲痛,最后禁不住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感慨自己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守了寡、捐了房、卖了地、遭了劫,如今真真正正彻头彻尾成了一个赤条条的无产者。一些心软的妇人听不得这样的凄苦,也跟着湿了眼眶,大家纷纷劝说龚罗氏赶紧起身回屋去,当心受了凉哭坏了身子。在众人的搀扶下,龚罗氏回到屋中,盘坐在炕上搂着仁德和仁行继续流泪,老秦媳妇带着十来岁的儿子秦转运自告奋勇留下来,陪伴这惊魂未定的娘仨,众人纷纷散去。

第二天一早,老秦媳妇带着她儿子去武装部帮着给报了官。不一会儿,秦转运就带着镇武装部的人走进了龚罗氏家的院子。听见院子里来了人,龚罗氏从屋里往外瞅,她惊奇地发现来的人竟然是洪安通。于是,慌忙让仁德迎了出去,而她却不自觉地在屋里匆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

洪安通进到龚罗氏这间低矮的小屋,看着破旧的陈设和红肿着眼睛的妇人,不禁也有些心软,于是语气柔和地说:

“仁德他娘,啥情况,说说吧,有政府给你做主,别怕。”

女人便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情况做了描述,仁德在一旁静静地听了半天,突然插话问:

“咦?不对呀?昨天半夜那么晚了,娘咋还擦洗?”

龚罗氏正不知如何解释,洪安通黑着脸发话了:

“关心这些没用的细节干啥玩意儿?这是在破案,不是听故事。仁德,这儿没你的事,你和秦家娃回避一下,我要单独跟你娘问话。仁德他娘,你再着重说说那两个人的言谈举止。”

打发走两个小子后,洪安通把熟睡的小仁行往里炕推了推,大模大式地盘腿坐在了炕上。龚罗氏也就手拉了一张烧火板凳在灶台旁边坐下。她正准备给洪安通再详细地描述一遍昨天的情节,可刚一作声,洪安通却摆了摆手,她只好闭了嘴。

洪安通点上一支烟,只管吸烟并不说话。待把一支烟抽完,才开口问道:

“现在身无分文了,往后的日子你有啥打算?”

这话问到了龚罗氏的伤痛处,她禁不住又眼眶泛红。抽泣了好半天,才开口说:

“还没想那么远。不过,我琢磨着应该是本镇人,你要是给使使劲,兴许能找回来。”

洪安通摆了摆手说:

“打消了这个指望吧。”

龚罗氏惊问为啥,洪安通说:

“破财免灾!”

龚罗氏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茫然地看向洪安通,等着他的下文。虽然只接触了两回,但她看得出,洪安通是个心里装得住事、脑子有准主意的大男人,于是在他的面前便不愿多啰嗦。洪安通又沉默了半天,然后警觉地往窗外瞥了一眼,低声问道:

“我就问你一句话,钱财重要还是成分重要?”

龚罗氏不明白这话的深意。洪安通把声音压得更低,说:

“这年月,能定个好成分,比万贯家财重要得多。你现在破了财,彻底成了穷光蛋,便没人跟你计较了,正好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龚罗氏恍然大悟!对眼前这个男人,由衷地心生佩服。

洪安通继续低声说:“从今天起,你只管到处诉苦,成分的事我来跟镇里周旋,明白不?”

龚罗氏用力地点了点头,心想虽然代价大了些,但能站进无产阶级的队伍,一家人过上安稳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晚上,龚罗氏再次早早地安顿好晚饭,哄睡了老二仁行后,然后就坐在炕上假装纳鞋底,单等着老大仁德入睡。眼瞧已是人定时分,见仁德还在躺着翻书,龚罗氏便有些心急。昨晚那个人只答应到富农,离目标还差着一步之遥。她知道今夜是关键的时刻,仿佛蒸了一晌午的馒头,现在就到了揭锅盖的一刻。

眼见熬不过仁德,龚罗氏只好下了炕,说:

“娘出去一趟,你早些睡下,大门我给反锁上。”

仁德闷声闷气地问:“这么晚了,娘要去哪?”

龚罗氏说:“还得去趟武装部,找长官打探劫匪的事。”

仁德冷着脸,头也不转地盯着书,没头没脑地说:

“那个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龚罗氏愣在了原地,她知道仁德指的是洪安通。真是做贼心虚,她甚至有些不敢看仁德的眼睛。可事情却不等人,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说:

“管他好坏,与咱不相干。咱问咱的事,娘去去就回,你早些睡吧。”

说完怀着一颗慌乱的心出了门。

武装部宿舍里,依旧炉火通红。洪安通早已脱得精光,正趴在被窝里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香烟。看龚罗氏顶着一身寒气进了屋,洪安通指了指炉边的凳子,示意龚罗氏先坐下暖暖手脚。女人于是就一声不吭地坐下取暖,沉默了许久,龚罗氏突然开口说:

“往后,我不再来了。”

“咋的?办完事就翻脸不认人了?”

龚罗氏低着头说:“仁德大了,啥事都懂。今黑都不让我出来。”

洪安通顿了顿,问:“仁德多大了?”

龚罗氏说:“丙子年生人,十五了。”

洪安通沉思片刻后说:“也该出门学点啥了。这么的吧,省城有我好些华野的战友,回头得空了我跟他们唠唠,让他们给仁德在省城物色个稳当点的工作。这么大的小子了,啥正事不干,搁家老盯着你,也不是个事儿呀。”

龚罗氏尴尬地说了声:“那麻烦你了。”

洪安通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往后的日子咋过?”

龚罗氏不解地抬起头,看着洪安通问道:

“咋老这么问?前晌就问过一回了。”

洪安通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

“我意思是啥呢,我是说,往后你还常来,我接济你们娘仨。”

龚罗氏有些生气,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她只管使劲摇着头说:

“使不得!使不得!那成啥了?我是来求你办事的,又不是个卖的!一码是一码。”

洪安通不作声了,把吸剩的烟头死死地摁在炕沿上,然后把残灰噗地一吹,灰粉落了龚罗氏一身。龚罗氏低头看了看身上,也不敢掸掉,她知道,这句话肯定惹恼了洪安通。

洪安通吊着眼就那么一直瞅着龚罗氏,冷不丁说:

“往后不来,可以!不过这得看你今儿晚上的表现如何?”

龚罗氏低着头说:

“人都来了,随你处置。”

听了这话,洪安通突然哈哈笑了,他说:

“你这女人有点意思,豁得出去,收得回来,佩服!行啊,来不来的你看着办,这事强求不得。来吧,先把今儿的事办掉再说!”

洪安通用屁股把被窝往上拱了拱,示意她上来。龚罗氏于是起身把灯拉灭,站在地上开始窸窸窣窣地脱衣服。

洪安通在炕上喊:

“把灯打开,昨天说好的。”

龚罗氏僵持了片刻,只好又拉着了灯。

她默默地上了炕进了被窝,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风暴的来临。不料洪安通却腾地坐起身,一把掀掉了被子。龚罗氏被吓了一跳,赶忙蜷起身子,抢着要往身上拉被子。洪安通说:

“甭动。今儿我要好好观瞧观瞧。”

龚罗氏只好放展了身体,就那么直挺挺*裸地躺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想要干什么。洪安通也不多说啥,就那么认真地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盯着女人的身体足足欣赏了一刻钟。末了还喃喃道:

“就是不一样啊!娘娘的身子就是和那些农妇的不一样!”

龚罗氏索性闭了眼,假装入睡。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洪安通说:

“把腿抬起来,抬得高高的,我要瞅。”

龚罗氏不明白这男人这样摆布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也不得不听从他的指示。

洪安通把头埋在女人的两腿间,用手指触碰着她最敏感的地方,问:

“你说,这是个啥?”

龚罗氏臊红了脸,小声说:

“仁德还在家等着呢,快些。”

洪安通不高兴了,冷冷地说:

“你们这些人就是和贫苦老百姓有差距,酸文假醋地不实在,不就是个屄么,有啥不能说的?”

龚罗氏听对方点到了有关成分的正题,便不敢娇情,于是两胳膊顶在炕上,腰上加了加力,把屁股高高地挺起。然后羞红了脸,含含糊糊地对男人说:

“你说叫啥就叫啥呗。”

洪安通说:“*!”

龚罗氏跟着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洪安通又问,它是做啥用的,龚罗氏臊得简直想钻到地缝去,声音小得像蚊子一般,说:

“你先说。”

洪安通说了,龚罗氏又跟着再学了一遍。

如此的问答进行了十余个来回,洪安通方才过了瘾,大声地感叹道:

“原来皇家娘娘说的也是庄户人的糙话呀!”

说完又拿起了炕上的盒子枪……

过了许久,听洪安通的呼吸越来越重,龚罗氏怯怯地问:

“你想……嗯嗯嗯……你想好没?现在我……我……已经……彻底无产了,嗯嗯……痛……嗯嗯……能定个……定……定个啥成分了?”

洪安通说:“这回……这回……这回中农没问题了!”

龚罗氏又问:“还能不能……再往下定一定?”

洪安通停了下来,看着女人的脸,冷冷地说:

“差不多得了,别太贪心。”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一鼓作气完成余下的环节。

临出门回家前,龚罗氏不踏实地又问了句:

“你说的,镇上都同意?”

洪安通拍了拍炕头上硬梆梆的盒子枪,说:

“你问它。这江山是咱们用命打下来的,你问问它有谁不同意?”

龚罗氏听到对方把话说得这么有底气,便也跟着放了心。理了理衣衫,正要出门,男人叫住了她。洪安通把挂在皮带上的那两只*和刚才用过的盒子枪,一股脑塞到她的怀里。龚罗氏不知对方是何意,诧异地看着洪安通。老洪淫邪地笑着说:

“把你男人带走。啥时候痒了,就用它,见了它就如同见了我。”

一个多月后,农历辛卯年(1951年)的元宵节,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会在枯荣镇的麦场上隆重举行。

老地主赵大魁和他的家人以及其他十余户富农人家的老老少少全被押在了麦场的戏台上,人人头上都戴着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脖上挂着写有地主和富农字样的白纸牌,黑压压一片,足有几十号人,全都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台下上千名翻身的贫下中农在一个手握喇叭的干部带领下,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在呼喊着口号:

“抗美援朝,打倒美帝!打倒地主反对派!”

龚罗氏抱着仁行领着仁德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跟着一遍遍地挥舞手臂。虽然她根本不知道鸭绿江与枯荣镇到底有多远,但感受着身边乡亲们粗鲁的拥挤和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烟汗混合泥土的味道,她还是由衷而踏实地笑了。

仁德悄声问她:“娘笑啥?”

龚罗氏望着主席台,眼里噙着泪说:

“亲个儿,咱们是中农了!”

龚罗氏舍身弃财请来的这一道护身符,事实上只护佑了她们母子十余年,再往后的岁月,其法力便渐渐消退,最终在三十年以后沦为一个历史的笑话。1989年,当大专毕业的龚民,拎着公文包到县材料加工厂人事科报到时,在家庭出身和本人成分两栏,他潇洒地分别写下了“农民”和“干部”。而在2010年,新生入学的龚小然在《初中生家庭情况登计表》中家长职业及职位一栏,则骄傲地写入下了“私营企业主”和“总经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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