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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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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妥当这些事,我和省城挥挥手,一个人回到了枯荣镇。

洪俭中和周扒皮的相继出事,给这里留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后续建设资金断流,危机处理新政迟迟未出台,让这个曾经有着八百多间民居覆压千亩平川壮观景象的古镇,定格成为一片被警戒线隔离的废墟。一年多的时间磨过去,已经鲜有乡民再回到这里凭吊追忆。原本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枯荣镇,如今变得如坟场一般宁静。偶有远处盘山寺上随风传来的几声钟鸣,让这里显得更加荒败寂寥。

循着苍凉的钟声,我推开了盘山古寺那扇掉渣的厚重木门。吱吱呀呀的门枢转动声,惊起了正在地上觅食的一群麻雀,也惊醒了院子里正在暖阳下打盹的老尼姑。

老尼姑在这个寺院里很久了,久到镇上的人们已忽略她的存在。我只记得小时候镇上的老人们都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儿说,再不老实就让盘山上的傻尼姑来给抓走。不过这话,从来没听我爹说过,而且他还间或送些食材去接济这位老尼姑。

我虔诚地跪在老尼姑脚下,告诉她,我想出家。老尼姑掏出一块硕大的已然旧得不成样子的蓝手绢,擦了擦嘴边的涎水,然后盯着我瞅了几眼,哧哧地笑了。她说:

“这可真是阅尽繁华荣归处呀。我认识你,你是娘娘家的大孙子,这枯荣镇上出了名的人物,你官名叫个龚民,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对老尼姑诚恳地说:

“我不想当龚民了,就想成为一个无名无姓的僧人,你收下我吧。”

老尼姑摇摇头,正色道:

“你也岁数不小了,用不着一时冲动。你且听我说,现在这个俗世,确实尔虞我诈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到了无以复加。不止是你,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寻个六根清静。可是,你别忘了,寺院里住的只是僧人,不是佛。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纷争,你又如何逃得了?你呀,尘缘未断,无非是想找个地方疗养心伤,你不比我,犯不着走出家这一步。来,你随我来,我给你指条道。”

老尼姑走出寺门,指着山脚下广袤的田地对我说:

“去年一拆迁,这么好的大片良田都被荒废了。罪过呀,罪过!你有劲,往这上头使,十亩八亩的随你种。土地最实诚,从来不哄人不害人,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我觉得这才是你当下该干的事。你要觉着还不甘心,我送你一句佛法,慢慢悟:谨存慈悲念,常怀欢喜心。所谓修佛也不过如此。你一边种地一边悟,悟通了这句话,心病自然就好了。”

就这么着,我在枯荣镇落了脚。四十多年的人生之路,兜了一个圈,又转回原地。

跟土地打交道其实也不赖,身子虽说乏了点,但心里轻省。想刨了,我就甩开膀子干,它就那么敞开胸怀任我驰骋;刨累了,我把锄头一扔,倒头枕着田埂眯一会儿,它还那么张开双臂拥着我,不急也不催。这里没有电,当然更没有电话,土地是我唯一对话的伙伴。说来也怪,先前在浮世中,结交了那么多人,可一旦静下来,还是会觉得孤独寂寞有话没处说。现如今可倒好,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夜里入了梦,我竟然会对着那些土坷垃说梦话。

谷雨之前,我已翻完了所有的地,打好了全部的埂,单等播种。寺里的小和尚下山给我送饭,看到了我的田埂,他好奇地问:

“人家的田埂都是横平竖直的,你的怎么曲里拐弯?像蛇行。”

到底是个孩子,看着啥都觉得新鲜。于是我领着他,巡视了一遍我的田地。小和尚看后恍然大悟,他说:

“原来你开垦出来的是一张地图呀,那些田埂便是省与省的分界线。这么说来那还真挺形象!”

我又拉他站上一处高坡,遥指着那一块一块的田地告诉他:

“这块地图的名字叫做乌托邦。你看,北边那一片是黑龙江,谷雨过后,我就要给那里种上玉米和高粱;中间那一片是河南,即将种下大豆和花生;再看西边那好大的一片,那是辽阔的新疆,将来主要出产棉花和西瓜;远处偏西南的那一片,是美丽的云南,我将要播下蚕豆和甘蔗……”

小和尚摸着光头,不解地问:

“为啥非得这么弄唻?”

我望着这片辽阔的田地,对他说:

“因为我尘缘未断,心中还有一个美丽的梦。我曾经跟一个人讲过,将来我要生活在一个地方,那里阳光灿烂、和风拂面、政治清明、文化坦荡、人人讲理、诸事有章。”

小和尚听后,仰起他的小光脑袋,目光炯炯地对我说:

“有这好地方,那我还出家做甚?如果有机会,你带上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我爹以前老说,种地嘛,种下去的是感情,收获的是回报。年轻时,我听不懂。我跟我爹抬杠说,哪有那么邪乎?种地嘛,简单得很!就是撒一颗母种下去,收千粒子孙回来。就像跟婆姨生娃娃,一个东西进去,几个孩子出来。我爹听了,笑着拿鞋底打我的屁股,他指着我的脑门子说,你个灰鬼,净胡说。不投感情进去,鬼才给你生娃娃。

这话不假。那天在黑龙江撒玉米种子的时候,忘了因为啥,突然想起了东北姓洪的那一家人,我记得我只是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随口骂了一句:这种人就该着让他断子绝孙全家死光光。结果,那一分田,接下来的几个月,寸草不生,光秃秃地像得了牛皮癣;还有一回,在河南点豆的时候,我无意间想起了那个李肥婆的丑恶嘴脸,她娘家就是河南人,其实就那么一想,并没有骂出来。结果,几个月后,那一小块地上,结出的豆角,个个瘪得像是被人用手挤过。

跟土地打交道,着实得用点心。比方种土豆的时候,干活的人就不能出声,这是规矩。老人们说,一旦种地的人开口说了话,附近的蝲蛄就都听见了,等到人一走,它们就会钻进土里,把刚点下的那些土豆种子给啃个精光。那天我正撅着屁股在华北地区点土豆,小和尚来给我送吃食。他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没听到,头也不回地一直闷声干。我想着赶紧点完这一垄,等收了工,回到屋里再应他也不迟。可这孩子偏跟在我的屁股后头一个劲地追、一个劲地叫。没办法,我只好往前跑,他就在后头不明所以地追,我一气引导着他跑到了海南岛。海南那地方我不种土豆,离华北又隔着好几亩地,蝲蛄们听不到。

端午节前后,我在广东种的那半亩韭菜已经长到了一筷子高,到了收割的季节。韭菜这东西,露出地面的基本是散着的叶子,那些白生生的菜根全埋在地里面。毕竟是一滴滴汗珠浇灌出来的东西,我想着怎么也不能太亏了自己。于是我就齐着根儿地一刀刀住下割。说是齐着根儿,其实不自觉地又多往下压了压刀,已经快割到根须了。我觉着,只要有须还扎在土里,它就还能活,多割一截是一截。可没承想,割完之后过了两三天,我再次南巡,发现那半亩韭菜根已经全部枯黄得打了蔫儿,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赶紧给它们又是浇水又是遮阳地做补救工作,但收效甚微。正赶上老尼姑领着小和尚到地里找我闲聊,我就跟她请教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尼姑扒拉扒拉韭菜的刀口茬子,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古人治国也讲求个先王之法,畋不掩群,不取糜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翻译成白话就是说当政者不能用苛捐杂税把老百姓压榨到只剩最后一点血,那是要出大事的。种地也是同样的道理,万物皆有灵,庄稼有灵、种子有灵、土地也有灵,甚至连风和光都是有灵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施行仁政,它们会还给你丰收;你施行苛政,来年它们就会让你饿肚子。韭菜这东西,你能一口气吃得下半亩?既然吃不了,怎还总想着不能便宜了它?种地亦如治国,要时刻谨存慈悲念,常怀欢喜心。阿弥陀佛!”

到了小暑节气,我的庄稼已经全部长起来了,全国各地开始捷报频传。

新疆和安徽的三亩棉花都结了桃,风一吹像是大海泛起了白色的波浪。光是看着,心里就充满踏实的成就感。

黑吉辽的那四亩玉米,更是个儿顶个儿地饱满。那些胖乎乎的棒子长得真壮实,壮到把衣服都撑破了,时不时露出一段喜人的小肥腰。这些家伙们捣蛋得很,你给它浇水,它不喝。可早上到地里一看,却发现它们个个身上又都挂着湿漉漉的夜露。我就挤兑它们说,作人啊,不能太鸡贼,怎么还玩起马不吃夜草不肥的这套老把戏了呢,看我不收拾你们。于是轻轻碰一下,晶莹的露珠就从上面滚下来,嗖地一下渗进土地里。

中午太阳暴晒的时候,我就把草帽往脸上一盖,直接躺在玉米地里眯上一觉。哪怕只是眯个一刻钟半小时呢,都能解去一身的乏。

等太阳稍稍移开了头顶,我总能准时醒过来。往南走几步就是河北的花生地了,这地方晒是晒,但是有吃食。随手往地里一刨,就能抓起一把食指长拇指粗的嫩花生角。不消几把,足够顶一顿饱饱的午饭。

要是实在渴了,可以再多走两步,到北京大兴的西瓜地里掐下一个红瓤黑籽的京欣二号,那一下午都不用再喝水了。

后晌时分,我最喜欢的还是到陕甘宁的葵花地里干活。一排一排的葵花秆,顶着肥大碧绿的花盘,给脚下的整片土地都撑出了一地阴凉。有时候,我会扔了锄头,脱掉黏糊糊的衣服,光着身子在这片林子里呼啸奔跑。不为别的,只为感受那份无拘无束的自由和奔放。

又或者,闷头干了一天活,想找个地方说说话,我会跑到华南的那一大片菜地里,挨个给它们点名。辣椒?到!萝卜?到!卷心菜到了吗?到!秋葵呢?到到到!好,既然都到了,那我就讲两句。我说这个西红柿啊,不要和茄子靠得那么近,都是有家有室的,注意点影响。这个彼此之间呀,还是要保持点距离,咱们得有利于通风对不对?于是,西红柿就羞红了脸。茄子呢,则憋得满脸发紫,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它就这么个倔脾气,懒得多说它。

太阳下山的时候,听着耳边夏虫们声调各异的鸣叫,走在一漾一漾的麦浪里,伸出手来,感受那饱满的麦穗一路打在手心里的感觉,我会问自己,所谓幸福,也不过如此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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