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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集 露上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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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早很早之前的故事,关乎一个将颓的帝国,一个女子,与一个男子。

仅此而已。

第一段

那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早到她几乎忘记。

是了,那时她还不是这大赵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头上也还没有冠上文圣太后这样的徽号,她那时不过是没落贵族原氏的小小女儿。

她也曾有过那样柔软的心。

如同点落在秋露之上的萤虫。一点点光芒,柔软谦卑,任何人都可以伤害。

那时她是个未及笄的小小女儿家,十一二岁的年纪,白日里会偷偷和女童在长满萩草的庭院里捉迷藏,一日一日在浅淡香气里吟诵诗歌,以那样细嫩柔软的声调念着缠绵悱恻,自己却全然不懂的诗句。

出仕宫廷,身为御前女官的姐姐偶尔退居在家,她便枕在姐姐乌黑秀发之上,面前摊开色彩艳丽长长的绘卷,把上面的故事一样一样读过来,然后就听到姐姐唤她的名字,柔软的叹息从她头顶落下:“纤映纤映,你为什么生了这样美貌的一张脸?”

她懵懂天真,全然不懂,抬头看去,那个仿佛母亲一样把她抚养长大的女子却没有看她,只是远远地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

纤映那时候是那么一个天真无邪、驯顺甜美的孩子,尘世间诸种纷争等等,她全都不知。

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早已没落,即将彻底死去;她也不知道,姐姐靠着帝王一点微薄宠爱,支撑整个即将颓落的家门。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酣睡在姐姐膝盖上,听姐姐讲故事,然后听她用带着薄愁而无端凄凉的语调轻轻唤她。

纤映,纤映,纤映。

她在姐姐怀中低头看去,绘卷上却是一个有关于私奔的哀怨故事,故事里有那样一个美丽女子伏在情人的肩头,远处是遥遥群山,脚下是萩草茫茫,露水原野,身后是父兄追兵,那一瞬间,那个画中女子的世界便只有身下那紧紧拥抱着自己的人。

小小的少女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忽然就心底隐隐酸楚起来,然后她感觉到姐姐轻轻的喟叹,长长的白梅纹路的袖子覆盖了她娇小的身体。

于她生命中,第一次尝到,爱情的味道,是玉石迸碎,白梅花下的泪水。

第二年的春天,及笄之前,姐姐带她去参拜神宫,她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开心,回程的路上实在累得不行,就伏在姐姐膝上,模模糊糊地睡着,世界一切都遥远而过,马车辚辚的声音都仿佛海潮,空远静谧。

然后,这样的安静之中,忽然有马蹄的声音,她被惊动,犹自嫣红着容颜,撑起纤细手腕,向车帘外看去。

这就是注定吧,一瞬间,天地洪荒,万事万物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诸神静默,纤映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满踏萩草而来的优雅的青年。

阳光下漆黑得几乎带些深海之蓝的发,玄色的衣,然后是不笑的时候清冷的容颜。

他是要前去神宫祭祀的敕使吧,她看到那人于马上微微低头,有青碧的叶子,鲜嫩柔软,露水还未褪尽,拂过他的鬓角。

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象:宫廷内天空还是蛋壳青的时分,极幽深的,仿佛是深海下摇曳的珠光一般的灯光从宫苑中悄无声息地透出来,女官们优雅而高慢地行走,有若珊瑚中缓慢游曳的鱼,那个青年跪在殿上,接受敕令,离开的时候,有衣裾与广袖长长拖曳,忽然停住,回头的时候,天便从角落里有些亮起来。光是软的,几乎像眼泪。

纤映瞪大了眼睛想着的时候,风忽然卷起了马车帷幕,她还来不及惊叫,就直直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头发散乱,面颊潮红,她本应立刻用怀中的团扇遮挡面孔,却什么都忘了,只愣愣看他。

纤映觉得自己如果是那青年,自己都会笑出来,她的样子太傻了,但是,清亮的眼扫过她之后,那个青年只是在马上调开视线,然后,极轻地向她颔首为礼。

一刹那,她身周什么都不存在,只有远远群山,和无边萩草白露。

那个青年渐行渐远。

终至于无处可寻。

她问姐姐那人是谁,姐姐说,那是沉谧。

名门沉家的长子,沉谧,名门英才,当世瞩目。

她就这样,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把这个名字和这张面孔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她本以为,她和他,除了这样一面,本该再无关系。

因为,她即将入宫。

参拜完毕,回来就是她的及笄礼,之后便是入宫。这本就合该是一个贵族女子的命运。

入宫,生下皇子,然后竭尽所能让自己的皇子成为皇帝,这就是她以及她的姐姐的使命。

纤映当时想得天真美好,只想着入宫之后,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和姐姐在一起,结果,就在她参拜神宫回来的第十七天,从宫里传出消息,她的姐姐,死了。

这个代替母亲抚养她的女子,死于一场疑点重重的小产,当她和一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一起闭上双眼的时候,不知哪宫妃子传来轻轻娇笑。

没有人追究这件事,很简单,一个没落贵族家的女儿,甚至都不是妃子,只是个御前女官,死便死了,又怎么样呢?

那个让她的姐姐怀上皇子的男人显然也这么想,统治这个国家的皇帝甚至都没有发觉,他的面前少了那么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

她的姐姐就这样,一口薄木棺材抬出宫去,入不了祖坟,又是小产这样的凶死,便随便买了块地,就这么葬了,没落贵族,也没有什么钱财,连姐姐的首饰都被小心地取下,只放了几支最老旧不堪的钗环陪在她身边。她原来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

出殡之前,纤映哭得声音都哑了,结果真的看着一抔黄土就这么慢慢掩埋了姐姐,她站在风地里,却再也哭不出来。

她只觉得,心底有什么,正慢慢地慢慢地,凉透。

她无忧无虑的年代,就这么无声地,死去。

那一年,为她及笄的是她的祖母,及笄那天灯火摇曳,烛火细弱明灭。那干枯的老人捧着她的脸,发出了夜枭一样不祥的笑声。

老人说,好美貌的一张脸,纤映纤映,你是我原家的福音,你比你的姐姐还要美貌。

她沉默,然后慢慢俯下身子,恭敬叩首。

她觉得自己正在无限脉脉萩原之上,孤立无援,身前没有群山,身旁没有爱人,前后左右,萩草白露之上,点点萤火之下,只有万丈绝壁。

前无生路,后无退路。

谁也救不了她,包括她自己。

那又怎么样呢?

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她几乎是无所谓地这样想着。

她的一生,从未开始,便已底定结局。

而如何选择,全不在她的定夺。

第二段

纤映在十三岁那年被送入宫廷。

她家族没落,入宫不能为妃,只能从最低级的女官做起,只比宫女好上一点而已。

夜色,那样浓又那样深的夜色,一乘青轿轻轻摇晃着,能听到侍卫手里火把燃烧噼啪的声音。她便有了一种错觉,那烧着的,是她的年华青春,乃至生命。

这样的想法一旦开始,便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她甚至开始觉得疼痛。

从发梢到指尖,无形的冰冷火焰一波波寂静涌来,一点点将她沉浸入火焰的波浪里,最后在火焰最深处冻结。

她感觉到周围有人掩袖而笑,有宫女拖曳着广袖长裾簌簌而来,四周灯火盛大,燃烧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生命与青春。

从紫宸殿的方向传来宴饮的声音,有丝竹管弦透过门扉,模糊着,优雅着,袅袅地伏低,于宫中飘散。

然后夜色笼罩的宫殿中,次第有闪动的灯笼因着皇帝的脚步而慢慢点亮,又慢慢熄灭。

她停住脚步,看着宫中灯火最盛,时不时有笑语传来的那处。

那么小,那么小,却不能被称作孩子的少女冷冷地看向那里,然后便转过头,再也不看一眼。

这里繁华无比,这里吞噬了她姐姐与未出生外甥的生命。

而且,说不定也要吞噬她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纤映这么想着,轻轻弯起了嘴唇。

不过一命而已。

与帝王相遇,是在一个春夜,正是焚香咏藻夜成花的时节。

当时是皇后开宴,纤映是最低级的女官,比起皇后身边有头脸的宫女尚且不如,连上殿的资格都没有,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灯,立于殿下。

然后,那个男人便来了,漫不经心,步履潇洒,身边是几个他最近新宠的妃子,俱是名门女子,莺声燕语,千娇百媚,娇艳夺目。

那个男人一眼便看到了纤映。

那么伶仃娇弱的一个小小少女,绝代容色,就那么站在人群之外,手中捧着小小一个灯盏,遗世孤立,眉眼清淡,别有一种精致的纤柔娇弱,就仿佛整个世上所有繁华锦绣都和她毫无关系。

一刹那,帝王心神皆惑。

皇帝毫不犹豫地向她笔直走来。

那个男人握住她手腕,她手中雪白的琉璃灯盏跌碎成千千万片。

纤映柔弱跪伏,衣袖下有瑟瑟发抖的指头,盛夏瀑布一般的黑发披散在纤弱肩头,露出艳丽的衣领掩映之间一痕雪白得几乎透明的颈子。

那个男子慢慢向她伏下身来。

她以袖掩面,不肯抬头,只拿余光斜瞥,就那么一眼,便看到了帝王身后群臣之中,那个她及笄之前,神宫之畔,惊鸿一瞥的青年。

一刹那,中间这帝王尊贵、妃子娇艳,全部都成了无物,只有他和她,那么近,那么远。

有溶溶庭月,照寂寂无边。

惊碎迷梦是帝王一声轻笑,皇帝亲手把她搀扶起来,柔声问她:爱卿何名?

她声音动听如莺语,那么轻柔娇弱的一声,答:臣妾原氏纤映。

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笑言:真是个少见的姓氏。

你看,他连姐姐都不记得。

心底一片冰凉的冷静,纤映对他一笑,万般娇柔纤弱,便让帝王心头无限怜惜,只想着把她拥入怀中,好好怜惜。

于是,她便伏在帝王肩头,偷眼窥去,却入眼繁华无限,再找不到那人。

原来,握住她手的,不是良人。

于是,原纤映这个名字就此和大赵帝国缠绕在了一起,同生共死。

当天夜里,昏黄灯光里,她攀着那个名为皇帝的男子的肩头,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虚无的海里,慢慢地浸下去,浸下去。

眼前渐渐暗了,在即将全部暗下去的时候,忽然又有了一线光。

并不是白色的金色的或其他色的光,而是比笼罩她的黑暗要色调更深的,黑得近乎发蓝的光。

却那么温柔。

就像那日神宫途中上惊鸿一瞥,清俊青年那双眼睛的颜色一般。

一切虚无黑暗尽皆退去,男人的喘息,自己的呼吸,烛台里跳动的噼啪声,一切都无比清晰起来。

然后风声里送来了一线抛高,柔和清雅的笛声。

纤映猛地睁大眼,然后轻轻地闭上。

那夜,有别院笛声,惊碎寒花。

接下来就如同史书上所写的,一步后宫无尽期。

扇底之下巧笑嫣然,掩去明争暗斗,风雅之后的生死相搏,这一个偌大后宫,供养的朵朵娇艳花朵,花瓣之下尽是獠牙,为自己厮杀如麻,宫廷争斗,哪只是个人荣宠?斗的分明是背后家族,盛衰都只在那纤弱的一身。

这样的地方,心底有一丝善念都是与自己为敌,遑论其他。

于是,妾心如铁,花荫之下,血溅杀伐。

当世大赵权臣当道,帝国已岌岌可危,皇后妃子,皆是劝政,倒也不是真的忧国忧民,只是为了博取一个贤良的名声。

只有她对着那个从朝堂上下来,已然疲惫不堪的皇帝,盈盈微笑,展开广袖,像是庇护一个孩子一样,让他沉沉睡在自己膝上。

只有她知道,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人,他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她便给,换宠爱无边,尊荣权力。这样交易,她觉得公平恰好。

然后,纤映在这样的日子里,偶尔会做梦。

那都是一个梦,梦中有孤原夜露,萩草萋萋,然后有那么一个人,满踏晨光而来,玄衣广袖,有不笑的时候,便是清冷的容颜。

她偶尔会在这样的梦中醒来,便一夜再不能成寐,只能定定地看着床顶藻井,看清冷烛光照一室富丽堂皇。

她什么都有,只是没有那么一个人,轻轻挽着她的手,对她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这便是她的一生吧。

这样一夜一夜,便是冰冷的火,把露水一般柔软的心,都炼化成钢。

第三段

入宫第三年,纤映诞育下了一个皇子,帝王宠爱,更加隆盛。

于是,她终于被彻底推到了这个宫廷的风口浪尖。

各种中伤诽谤乃至栽赃陷害等等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而她唯一可倚仗的,便是帝王宠爱。

纤映很清楚怎样做,才会对自己最好。

她不辩不驳,所有一切指责都俯首而从。

宫女人数削减,俸禄克扣,甚至就连自己被赶到宫中冷僻所在,她也毫不抱怨,她只在夜半时分,轻轻独自饮泣,当然时机要巧,只选在帝王将来之时,也不让他看到流泪,只看到一张纤巧柔弱的绝色容颜上隐约有啼泣痕迹。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于是那个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大发雷霆,整治后宫,申斥皇后,所有对她的毁谤全部置若罔闻。

但是,却阻不了对她暗中刁难。

有一次帝王大宴,她身边宫女被借故抽调一空,结果等到她奉诏上殿的时候,有宫妃相约闭锁了宫门,她被困在长廊上,进退不得。

那一天雷雨交加,天空半明半灭,俱是耀眼雷光。她又冷又饿,一身华服被水汽侵染,冷得入骨。

若从走廊上下去,她便势必浑身泥泞,到了皇帝面前,这样不敬,就会给其他人御前失仪的大好借口,就此被赶出宫去,皇帝也不能护她更多,若不去,就是抗旨不遵,一样下场。

没有慌张,也没有愤怒不堪,纤映只冷静地想:该怎么办?

想了片刻,发现现在的自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忽然就轻轻掩扇而笑。

纤弱绝色的眉宇间,便带了一种微冷又疲惫的讥诮寥落。

然后,她便看到了沉谧。

当时雷霆一束,刹那明灭,那人在对面回廊,负手而立,修长挺拔。

那人也看她,雷光下,他面容清冽,神态冷俊。她急忙以扇掩面,全顾不得扇上被溅上泥水,心底只一个念头:这样狼狈不堪的自己,断然不能被他看了去。

她不知为何,只在这连话都没有说过的男人面前矜持骄傲,却总是让他看到自己最狼狈时刻。

然后,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便听到对面那人轻轻叹息。

明明雨声那么大,又雷电轰鸣,她本应什么都听不到。

但是,那个男人那么轻的一声,便洞穿了这宫阙雷电,清清楚楚,仿佛她和他之间,毫无距离。

纤映惊诧抬眼,便看到那人,穿花拂柳,向她而来。

那个向她走来的人,有笑起来风流倜傥,不笑时候清冷的容颜。

她便有些恍惚,不能断定,这个时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这些年来,她清清楚楚知道关于他的事。

沉家长子,风流倜傥,诗书皆长,曾兰台折桂、曲水流觞,也曾提枪跃马,纵横沙场,如今获封兰台令,掌管诏书,权势熏天。

她身边宫女羞红面颊,说兰令如兰,却可恨调笑倜傥,从不将心赋予。

重臣说,如今这乱世,沉谧有才有节,才赖以苟全。

她也曾听帝王说,这大赵帝国,江山万里,得以于权臣之中保全,只因沉谧。

如今,他已然站在他面前,半身泥泞,手中是他尚未湿透的外衣。

纤映眨眨眼,那件外衣已然披在她肩上,沉谧取走她手中湿透的扇子,把自己的扇子给了她。

沉谧那把扇子泥金泥银,画的是荒原夜露,萩草萋萋,正是她那么多次梦回的所在。

纤映抓紧扇子,心头一动,抬头刹那,她听到沉谧清冷优雅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

他问她:我带你过去,可好?

纤映只觉得当时呼吸一滞,眼里只有沉谧对她温柔一笑。

怎么不好?哪里都好,只要是你。

她就这么看着他,本是笑着的,忽然不知怎的,就有眼泪滚下来,落到沉谧指尖,本来那么烫,却在落下之后,就微微地慢慢地凉了。

她心底终于有些惊惶:她这时本不应哭的,她这时应仪态万千,纤弱袅娜,带着些薄愁轻恨,然后婉转低头,轻声叹息,道一“,妾身无碍”,方才合她仪态身份,然而,她却在这个男人面前落泪。

他甚至于只和她说过刚才那一句话。

沉谧没有像皇帝一样,看着她哭就着急忙慌地哄她,他只是那么看她,然后又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一样,轻盈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说:我带你过去,你不要哭。

纤映只觉得时光倒转,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无忧无虑,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保护。

她哭得越发厉害,仿佛把入宫以来所有怨愤委屈全部哭出来。沉谧把她抱到对面回廊,小声跟她说不要再哭。她抽噎着回答,说知道,但是止不住。

最后,她听到那个男人有点笑意又无奈地对她说:这样哭下去,满脸妆都花了,要怎么办?

平素纤映都是温柔克己,听了这句,也不知道是突然孩子气了又是怎样,就气鼓鼓地挂着眼泪抬头,说:我用的都是上好水粉,水泼不坏,哪里会因为哭一哭就花!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就怔了,她看到沉谧含笑看她。

他也不说话,清俊倜傥的男人只是就这么看她。

她觉得,自己就这样被他看了一生一世。

忽然,便连眼泪也落不下来。

男人看她不再哭了,便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殿口。

她问他:你不进去吗?沉谧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纤映问完之后立刻懊恼,她怎么能不明白他不去赴宴的理由。为了抱她过来,沉谧一身朝服尽皆脏污,自是不能赴会了。

沉谧听她这个稚气问题,不禁失笑,伸手把她头上乱了的钗环扶正,为她理了领边皱起来的衣服,才柔声道,去吧。

说罢,这个男人转身而去。她望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深宫万重之中,再不见踪影。

她终于转过身去,曳起裙摆,擦去泪痕,唇角微弯,眼角眉梢轻轻一缕极薄的纤弱轻愁,就这样,迈入殿门。

大门之后的世界,繁华胜景,皇家盛宴,她艳惊四座,而沉谧所去,深花孤径,雷雨之中。

一生也就这样底定了吧。

她仿佛又听到沉谧一声叹息,萦绕耳边。

她的一生,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变凉。

第四段

接下来王朝纷乱,权臣篡朝,烽烟四起,无数昔日权贵在这一场乱世里纷纷折堕,纤映却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这个从贵族最底层一步一步,印着血泪走上来的女子,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权力的本质。她巧笑如花,纤弱如柳,行走在皇权的钢丝上。

她慢慢成为了宫廷女官之首。

她诞孕了皇子。

她成为了皇妃。

然后,皇后忧死,她便成为了这个宫廷之中实际上最尊贵的女人。

岁月就这么流过,她是人生最丰美的双十年华,却已经觉得,过了无数个人生。

那个不笑的时候,清冷的男人也步步高升,偶尔于万重宫阙之中回头,她便能看到那人,或近或远,总在她身后,有乌黑的发,漆黑的眼,和玄色的,于风中猎猎作响的广袖。

她忽然便有错觉,他会就这么跟在她身后,一生一世。

她学会收敛所有情感,她开始和朝臣们笑谈论政,和沉谧赋诗下棋,就当他是普通重臣,恩威并施,恁般从容。他依然温柔对她,那么俊美的男人,于掩扇而笑的风流之后,只有她能看出,那一线孤高。

她却和他渐行渐远。

沉谧一生所愿,唯有天下太平,盛世百代,她所想要,是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

他坚持国之正嫡,理应由皇后嫡子即位,她则想让她的血脉,君临天下。

他和她都无路可退。

她若退了,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得好死。

于是她干预朝政,插手时事,她的一个撒娇扮痴,比一干文武死谏都来得更加有效。

纤映便越发大胆起来,她斡旋权贵,仲裁名门,盈盈浅笑,将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牢牢掌握在她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渐渐地,她几乎不做梦了,偶尔深夜梦回,梦中还是荒原白露,萩草萋萋,却再不见那个会踏露而来,会把她抱入怀中,对她说我带你过去可好的男子。

她惊醒,然后大笑。

笑到最荒唐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哭了,却两眼干涸。

原来,她已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再看到沉谧,端坐在她对面,言笑清浅,神态从容,慢慢地,不知怎的,纤映就从心内生出一股微妙的恨意。

当年他没有带她走,便永远谁也走不了。

她入宫的第十个年头,是乱世一个重要转折,这个帝国再也驾驭不住野心勃勃的臣下,乱军攻入城中,那个每日每夜说深深爱她的皇帝弃她不顾,仓皇逃离,整个王都沸乱如浆,她犹在深宫,镇定自若。

这个时候,慌乱有什么用呢?唯有抱一颗冷静之心,淡定从容,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然后,她便等到了沉谧。

那个男人一人一马一剑,与逃难的人潮相逆,到了她的面前。

她正凭栏远眺,手中一柄旧扇,上面绘着荒原夜露,萩草无限。

当时宫阙万间,寂寞无主,她立在殿上,他立在殿下,那么近,那么远。

她看到那个男人向她伸手,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等我带你走。”

那一瞬间,统治宫廷的女子猛地睁大双眼,一刹那时间倒流,仿佛是当年的那个雨夜。

他也曾向她伸出手,道:我带你过去,可好?

她当时只觉得,怎么不好?只要是你,哪里都好。

现在,亦是一样。

于是,她在展开的扇子后面笑了起来,她说:“嗯,我和你走。”

只要是你,哪里都好。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被沉谧拥入怀中,抱上马背,男人清冷气息从上而落,他说:请不要着急,我立刻带您去皇上那里。

一瞬间,她怔了一下,便用袖子盖住面孔,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她语音婉转,道:有劳兰令,臣妾确实心系陛下,希望您能快些带我前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胸膛中那股长久淤积的微妙恨意,终于扭曲成怨毒。

她想要的,从未有人给她,于是,她不要了,她去拿别的。

若有什么人,可以在此刻杀了她就好。最好是长枪,一枪刺来,将她心上的血溅到他心上,就这么死在沉谧的怀里。

心里转着这样疯狂而绝望的念头,伏在沉谧怀里,纤映身体中名为女人的部分,就这样,慢慢地疼痛无比地死去。

一路逃亡,沉谧始终挡在她身前,送她到了皇帝身边时,这个男子已经血透重衫,而她周身除了尘土,再无被溅到一物。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千里单骑,不过是为了将她送到另外一个男人手中。

沉谧所做一切,最初是看她可怜,最终是忠义之心,无论哪样,都和她原纤映毫无关系。

因为换成任何一人,沉谧都会如此,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她。

你看,多么凄凉。

第五段

纤映被送到逃走的丈夫身边,临别时分,她向沉谧盈盈下拜,仪态周全。

行罢礼,她转身要走,沉谧唤住她,向她伸手。

掩在广袖之下的纤纤玉手,轻轻握住了掌中旧扇,她笑得一派天真甜美,歪侧着头,问他想要什么。

于是,她又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叹息。

那么悠长的一声,慢慢地溢出来,沉谧走近她,轻轻隔着袖子握起她的手。

他轻轻地从她手中拿走那柄老旧不堪的扇子。

她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握住,沉谧好看的眉毛轻轻拧起,对她说,此扇已旧,再不堪用。

她和他都知道,那是当年,他的扇子。

他对她说,丢了吧,这把扇子。

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能笑着说了一句好,轻轻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松开了手。

她看到那个男人拿回扇子,当场折断,转身离开,毫不犹豫。

她只是看他,良久地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也转身而去。

你看,他和她,终成陌路。

皇帝看到她来,热泪盈眶。她对他露出甜美微笑,温柔安抚,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然后,就在这乱军阵中,她和沉谧,终于走至决绝。

沉谧阵前请令,请立元后嫡子为太子,由太子监国,指挥阵前。

而她手中,是乱军一纸密约,许她半壁江山,只要以沉谧人头相换。

为什么不能?

她立刻答应,心底是一片荒芜而怨毒的畅快。

于是,她定下计谋,将沉谧送上死地。

临行前夜,沉谧来访,她轻轻含笑,语音软绵。

请大人赴死。

她这样说着,对面的男人毫无动摇,只笔直看她,她端正姿态,向对面的男子颔首为礼。

仿佛吟唱千古名句一般,她再度对沉谧说,请大人赴死。

为妾身。

这三个字,她却没有说出口来。

沉谧看着那个向他低头的女子,没有任何表情。

他仿佛早已知道一切,包括她与别人的密约。

他只是那么深那么深地向她低头行礼,额头轻触她脚下冰冷的地板。

他行礼起身,在要踏出门去的时候,忽然转头,极低地唤了一声:纤映。

一刹那,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幻听,她应了一声,沉谧只是看她,却什么都没说。

终其一生,他仅仅只这样唤了她的名字一次。

然后,他便慢慢地温柔地笑了。

天上有雨落下来,然后有雷光如龙蛇疾走。

仿佛刹那时光倒转,是那么多年前,深宫之中,他和她相对雨中的那时。

这一次,他没有对她说:我带你走,可好?

他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雷声太大,她再听不到他的声音。

沉谧转身而去,风雨飘扬,他一身一剑,毫不犹豫。

然后,几日后,有陨落流星滑过天际,疾若呼啸。

她一夜枯坐,只是定定看着那颗流星坠落的方向。

西北望,殁天狼。

她知道,沉谧死了。

他终于死了。

不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然后,她疯狂地大笑出来,笑到伏在地上,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但是终究,她没有落泪。

你看,为了你,我都落不下泪来了。

伏在地上,纤映若无其事地这样想着。

你看,这世上本就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成的道理。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末段

然后呢?哪里还有什么传奇的然后!纤映如愿以偿,她与乱军划江而治,逼迫皇帝让位,她的儿子幼冲登基,不到三十岁,她就成为了太后,垂帘听政。

她的一生,就这样成就一个宫廷女子的传奇,后妃中最圆满的一种。

她并不知道,那个清冷挺拔的男人,于雷雨中对她说的那一句,却是和以前一样的句子。

他对她说:纤映,我带你走,可好?

她并不知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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