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洛父还有些不放心，在洛星卧室门口故意晃了两圈。后来看到叶开阳很有眼色地没有关门，还没有坐床上，要不就坐在椅子上，要不就站着，顿时欣慰自己没有看错人。
卧室里，叶开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妈妈呢？”
洛星掀起眼皮，好像有些意外：“你怎么突然问我妈？”
“我……”叶开阳最终还是把那天接机的事说出来了，“我回C市那天，你来机场接我，你还记得吧？”
“记得，那跟这有什么关系？”
“回家的时候，坐在车上，你不是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吗？下车之后我衣服是湿的，那个时候我说你睡觉流口水，你还说要帮我洗衣服。其实，你没有流口水……”叶开阳说，“你哭了。”
“怪不得，果然是你骗我。”洛星恍然大悟，“我就说，我睡觉从来不流口水的。”
“……你的关注点是不是不太对？”叶开阳强调，“你！哭了诶！”
洛星总算明白了叶开阳为什么一直想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她叹了一口气：“难道我还说梦话了？我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叫妈妈，跟个缺爱的自闭症儿童一样。”
“……自闭这个梗是过不去了是吧？我不就那时候抢了你冠军，挂了你电话，不跟你开语音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我不是记仇……”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洛星突然说，“我带你去看。”
“什么时候？”叶开阳问，“你别又拖时间糊弄我啊，我想知道好久了，本来以为昨天拿了冠军就能知道，昨天以为今天来了你家就能知道，结果……”
“现在就可以。”洛星说。
“哦？”突然这么爽快，叶开阳还有点不适应，“那你先打个电话，我们等会就过去吧。”
“不用了，直接过去吧。”洛星从床沿站起来，随手整理一下床铺。
“不打电话吗？会不会不在或者打扰到你妈妈啊？”叶开阳跟着出了卧室。
“不会。”洛星说。
洛星跟洛父说现在就要走的时候，洛父倒有些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不多待一会吗？”
“我们下午想去其它地方。”洛星说。
“……好吧。”洛父看向叶开阳，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交待了几句，无非就是以后有空多过来玩之类的话。
等到叶开阳出门，洛父又拉住洛星，低声嘱咐：“你那个说话方式给我收敛点，遇到这么好的男生不容易，别把人活生生气走了。他学识渊博，跟你应该有共同话题，性格又好，目前我没发现人品有什么问题……不过平常相处还是注意距离。”
“好好好，别说了。”洛星哭笑不得，“我们就是朋友，别加戏。”
居然有一天，她听到别人对叶开阳的评价不是话多到烦，而是学识渊博，天知道他们在里面侃了些什么。
洛父拍了拍洛星肩膀：“中秋节回那边，别忘了。”
“嗯嗯，”洛星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出门之后，洛星定定盯着叶开阳。
“你干嘛这么看我？”叶开阳摸了摸自己的脸，“被我的帅气迷倒了？”
“既然你跟我爸可以话这么少，为什么要伤害我的耳朵？”洛星发出灵魂拷问，“而且——你很会哄长辈开心啊？你不是桀骜不驯、离家出走，就差飞上天跟太阳肩并肩了吗？”
叶开阳其实对人情世故相当通透，能不能让人如沐春风，只看他愿不愿意。
洛星续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平常那样就行了。我爸又不是多么挑剔的魔鬼，你完全可以放飞自我，没必要委屈自己。”
“你觉得我委屈？”叶开阳反问，“我不觉得委屈啊，就哄哄叔叔开心就行了。”
“我看你对你自己的……”
“这是你爸嘛……”叶开阳小声说，“难道你希望我跟他吵架或者相处不愉快吗？而且你爸讲道理，又不是叶旭龙。”
见洛星不说话，叶开阳又催促道：“快走啊，你不是要带我去拜访你妈妈吗？你给她发消息没有，别老让阿姨等着——你是亲女儿无所谓，我第一次见面不能留个拖沓的坏印象。”
洛星乐了：“你还挺有偶像包袱的。”
……
两人在公交车上坐了很久，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叶开阳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洛星就看到一只手明目张胆在她面前晃动。
“……”洛星说，“你干嘛？”
“哦，没睡着啊？”叶开阳疑惑道，“我还以为你神游，坐过站了。你看，这都快出城了，还不下车吗？”
“还没到。”洛星笑着推开他的手，“安静点。”
“安静点？你妈妈喜欢安静的人？”
“……我也不知道。”洛星想了一会，答道，“她应该……会喜欢活泼的男孩子吧？”
“切，那你还让我安静点。”叶开阳表示鄙视。
直到真正停步，站在洛星身旁的时候，叶开阳才懂得洛星的意思。
他们面前是一座墓园。
墓园色调偏灰白，十分敞亮，绿化做得很好。
叶开阳迟疑地看向洛星：“你……”
“你不是想见我的妈妈吗？”洛星笑了笑，“所以我带你来看她了。”
说完，洛星才意识到：“不过，我直接把你带到墓园，会不会……不太好？”
“你……你想什么呢，怎么会。”叶开阳拉住洛星的手，“那边有卖花的，我们买一束带上去？”
她的手真冷。
墓园门口有卖菊花的，黄白两色，他们各买了一束。
“会长，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叶开阳再次忍不住问，“我知道有体质虚寒的，也没见过你这样，手能当冰袋用的。你平时少吃点冰的吧，我哥认识几个医生，要不要调理一下……”
“跟吃不吃冰的没关系。”洛星无所谓地说，“我妈身体就不大好，遗传。再加上她死了之后我爸毕竟是男的，比较粗心，饮食上没太注意，我底子就没打好。”
叶开阳紧紧扣住洛星的手。
“没事，没事。”他说，“你手冷，但是我的手热啊。以后，你冷了就告诉我，我很暖和的。”
洛星失笑：“你把自己当暖宝宝还是热水袋？这两样东西我都不用，我又不怕冷。”
叶开阳不假思索：“但是我怕你冷啊。”
洛星停步，抬头看向叶开阳。
叶开阳说：“怎么？你感动也不至于这样……”
“到了。”洛星指向这级阶梯的一溜墓碑。
“……哦。”
墓碑前，洛星静静放下一束白菊。
“阿姨长得真好看，怪不得能生出你。”叶开阳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由衷赞叹。
“好看有什么用，”洛星冷笑，“又不能生出儿子。”
叶开阳愣住：“会长，你……什么意思？”
“既然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洛星低头看着石质墓碑，“我爸是三代单传，孙子是我奶奶的执念，但是我妈身体不好，生下我之后就不能再生了。所以经常在我妈面前故意提这个，随着时间增长，她对我妈态度越来越差。直到我四岁那年，连她的宝贝儿子都拦不住她撒疯，说我爸娶了个不下蛋的母鸡，说我妈让洛家绝后，说还不如自己了断让我爸娶别人来生。”
她的语气、神态极其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叶开阳没有打断洛星。他觉得洛星不是脆弱的人，他想知道洛星的事。
“然后我妈因为她的阴阳怪气非常生气，又不好直接爆了婆婆的头，一气之下把我和我爸晾在她的住处，自己开车先回家了。”洛星抬起头，直视叶开阳，“那天是雷雨天，我妈出车祸，死了。”
“会长……”
“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她的脑回路。”
叶开阳自然知道洛星说的“她”是谁，于是问道：“那你……奶奶呢？”
“如愿以偿抱到了她的金孙，前两年生病死了。”洛星耸了耸肩，“临死前还求我原谅她来着。”
“你原谅她了吗？”
“从来没有恨过，怎么原谅？”
叶开阳静静注视洛星。
第一次，他从洛星的话里，体味到她彻骨的凉薄。
如果不是洛星长久的态度影响，她奶奶不可能在临死时还惦记让她原谅。但是，洛星说——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恨过？即使有血缘关系，对于间接杀害自己母亲的人，她肯定会有讨厌、抗拒之类的情绪，不过，都没有上升到“恨”。
叶开阳这才想起来，即使是在游戏里，遇到那么多事，洛星从来没讨厌过谁。就连当初杏花吹雨公然挑衅，洛星也没表示，还是自己给杏花吹雨比了个中指。
他以前以为是洛星脾气好，现在想来，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看得太多，所以她不存在很强烈的感情。
“她最该求原谅的人，是我妈。”洛星说，“可惜，我妈早就不在了。”
“你有恨过人吗？”叶开阳问，“除了你奶奶，没有恨过夹在中间的你爸，还有后来的后妈、弟弟，或者其他人？”
“我爸，肯定是怨过的，如果他能拦住，我妈就不会死。但是他为了把我养大独身十年也很不容易了，我爸应该追求自己的人生，没有义务为了我把一辈子都赔进去。”
“阿姨，也就是你说的后妈，最开始我很讨厌她，会觉得她抢了我妈的位置，毕竟我妈死的那天奶奶说了那样的话。那几年——就是你在星界solo赛遇到我那段时间，按照你的标准来讲，我确实有点自闭。”
“阳阳……大人的事，不累及下一代的孩子，我再怎么迁怒阿姨也不可能对一个小孩子有恶意。而且阳阳确实很乖，我喜欢他。只是，阳阳刚出生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阳阳是我妈生出来的，那该多好。我是不是能像他一样，有妈妈陪了？”
“不过，阿姨对我很好，比对亲儿子还好。后母难为，我妈的事跟她也没关系，后来我渐渐理解她，就跟其它正常家庭一样。只是那时候我已经快成年了，十多年没叫过妈，对着她也叫不出来，好在阿姨不在乎一个称呼。”
“所以你看，家庭温馨，关系和睦，一个多么完美的大圆满结局？”洛星笑了。
“但是，你放假没有回家。”叶开阳冷静道。
洛星叹了一声。
“有的事，表面上光鲜亮丽，但温馨表皮下的代价不是时间能消除的，我心里永远有一根刺。”
洛星抬手抚摸墓碑：“所以，后来我想通之后，虽然跟他们关系好，也不想回家。每次我身在其中，都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我的家。”
叶开阳沉默了一瞬道：“你的家……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有妈妈在的地方才是家？”
“以前会这么觉得。”洛星笑道，“后来发现，其实不过是逃避的借口罢了，妈妈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家都无所谓，我自己就可以活得很好。”
“说实话，那时候我太小，我早就忘记我妈长什么样子了。”洛星指着墓碑上的照片，“还是照片清楚。”
叶开阳安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字。
“所以你已经很幸运了，至少家人都还健在，都是爱你的，虽然方式不对。”洛星说。
“我知道，但是……虽然知道我爸不是真的讨厌我，但我就是看到他就想吵架。”叶开阳问，“会长，你……从来没有很强烈的情感吗？就像刚刚我问的，你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恨过谁？”
“我不会恨谁，也没有爱人的能力。你瞧，阿姨对我这么好，我还是游离在家庭之外，没法完全接受。”洛星说，“爱和恨都太苦，这么强烈的感情，我不配。”
“你怎么不配？你这么好！”叶开阳急了，“你就没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可以？”
“这世上，欲望太多，资源太少。很多东西，你不去争不去抢，是不可能得到的。”洛星平静道，“但是，唯有感情这件事，我不想争。”
长久的沉默。
叶开阳突然笑了：“你瞧，进来之前你还说阿姨喜欢活泼的人，我居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闭嘴。”
他牵起洛星的手摇晃：“都过去了，以后有我。”
洛星没有说话，也没有挣开手。
静默中，叶开阳蹲身，认真将一束金灿灿的菊花靠在碑前。